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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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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站在院子里,初秋时节纷纷落叶铺洒了一地金黄,午后的暖阳醺醺漾漾,譬如母亲温暖的臂弯。
[拿起你的剑,三郎!]秦家家主冷冷呵斥道。
三郎咽了口唾沫,拉得过高的衣领让他有些喘不过起来。
[不,父亲。]他嗫嚅着拒绝道。
谦卑的模样如临神祗。
[拿起你的剑!]
三郎颤了颤身子,犹如秋风里瑟瑟亟落的黄叶。
他穿着一件不大合体的素白外袍,过长的袖子几乎遮住了双手,令他看上去更像一只怯懦的兔子。秦家家主则是蛇,兔子三郎哆哆嗦嗦地喔向了腰间的长剑。
[拔出来!]
三郎闭上眼,用力向外抽出长剑。
[铛。]
是长剑落地的声音。
手指无法停止颤抖的律动,三郎依旧紧紧闭着眼,长剑落在脚边,他却连弯腰拾起的力气也没有。
秦家家主拂袖而去。
秦三郎是秦家长子,素来软弱无为。人都说秦家剑将来定毁在这长子手中,他甚至连剑也握不住。嘲笑声从街头传到巷尾,三郎却无言辩驳。
千重是从首领那听到这些传闻,他一向不爱管闲事,如果不是接下了这个任务,那些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只怕一辈子也传不进他耳里。
千重穿着黑色的紧身衣,小腿与小臂上都缠满了绷带,就像一个刺客的打扮,然而他的任务却是保护。
千重坐在树上,托着腮凝视着正在看书的三郎。
(真是无能的家伙啊。)
千重这么想。
(比我想象的还要无能。)
(真无聊啊。)
千重一向是个闲散的人,只要能有一个被日光照耀的地方,他就可以发呆一下午。
但是注视着三郎这样的家伙,还是太无趣了。
一直专心看书的三郎突然转过头看向千重的方向,墨色眼瞳深静如一潭死水。仍旧是懦弱的表情,然而那双眼却是从冰里挖出来的一般。
“扑棱棱”的声音自耳畔响起,随着树叶摩擦的窸窣声,一只嫩黄的鸟穿过重重树叶飞向了天穹。
三郎的眼睛一直追随着那只鸟,眼底在晃动的,依旧是死水。
他傻傻地仰着头,如同在渴望着拥抱那片天空。
那一瞬,有一种微渺的光自他的眼底飞出,追随着鸟儿去了。
[小鸟……]
三郎伸出双臂,空抱着天空。
[……何时,才能飞上青空呢?]
秦家主宅的正殿前,挂着一幅匾额,遒劲有力的隶书是秦家家主亲手所书的“鹤唳青天”。说起秦家,是个家道中落的剑道世家。秦家家主也无趣得像一块顽石,倒是秦夫人是远近闻名的娴熟。只是这温婉如水的女子,终是在诞下三郎时如水东逝。
听说秦夫人死的那日,落雪、落梅交织成画,静静的世界,如一场害怕被惊醒的梦。
秦家当家静静地看着亡妻,唯有三郎的哭声突兀地振落满院寒梅。
[你为什么要叫三郎呢?]
千重倒挂在树上,平静地询问。
[你是长子,不是么?]
三郎诧异地[咦]了一声。
[千重先生,很好奇吗?]
三郎如此问道。
他一直以为千重是不愿搭理他的。
直到千重在他身边跟了三天,三郎才隐隐约约察觉有这么个人存在。因为遇到同龄人而高兴的三郎,无论如何也拜托千重能正常地陪在他身边而不是做一个影子。
毕竟,没有朋友的日子,很寂寞呢,是吧?
尽管千重总是一副嫌麻烦的模样,三郎还是为交上了朋友而欢呼雀跃。
千重没有答话,目光静静地穿过了繁盛的梧桐叶。
天穹。那是三郎一直所仰望的地方。
[因为我是三胞胎啊。]
三郎低着头小声回答,有些寂寞地玩着衣角。
[但是大哥、二哥……一出生就死了呢。]
所以秦夫人也死掉了吧。
[所以父亲才对外说,只有我一个儿子。]
这样的事情说出来,真的好么?
[你想成为小鸟么?]
[咦?]
千重又一次的提问让三郎有些受宠若惊,他的脑筋因这过于跳跃的话题有些转不过来。
但是千重并不介意等待他的回答,也许只是口随心动而已。那些年头,譬如云烟刹那消散。
并没有刻意等待什么,只是云烟而已。
千重伸出五指,纤密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筛子,透过右手,落尽眼底。如此刺目的颜色,令他禁不住眯了眯眼,又是如此温暖的颜色,连他这个活在黑暗中的刺客,也能够拥抱的温柔。
然而三郎,很认真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我,会成为鹤吧?]
三郎偏着头如此诉说。毫无底气的话语,仿佛在征求着对方的意见。
千重什么也未说。眼瞳追逐着阳光,那些他不甚在乎的事一一落入眼底。
[鹤吗?这样就可以拥抱天空了,吗?]
千重在心底问着自己,忍不住又一次仰望那人所渴望的天空。
[鹤啊……]
那是在一个异常温暖的午后,阳光亲吻着每一片树叶,光子漂浮在每一场梦境,并肩而立的少年们,共同仰望着那片浩瀚湛蓝的大空。
三郎伸出双手,缓缓地将一束日光聚拢在掌心。
暖暖的,如同捧着初生的雏鸟。
[三郎!]突然而至的怒喝,惊搅了这一片安宁。
秦家家主站在三尺开外,怒气滔天。
三郎的脸色变得惨白,嗫嚅地叫了一声父亲。
他下意识地躲在了千重身后,然而千重却一刹那没有了影子,香樟树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千……千重先生!]
三郎有些惊慌失措的望向头顶,只是一角黑色也快速地隐匿进了绿叶中。
秦家家主冷哼了一声。
三郎似乎被吓得更加厉害,哆哆嗦嗦地深埋着头,唯恐撞上秦家家主鹰隼般锐利的目光。
也许就像是初春时偶然坠下树的雏鸟,三郎在视线下瑟瑟发抖。
[过来,三郎!]
秦家家主呵令道。
三郎脸上又露出熟悉的软弱神情,就好像在广袤的森林里迷路的惊惶。
[不,父亲。]
三郎嗫嚅着拒绝,下垂的眼角看上去是异常无能的模样。
秦家家主只是沉默,他的手里有一根筝线,线的那一头是三郎。三郎终究是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
不愿意?这是不可抗力的。
当三郎距秦家家主只有一步之遥——这却仿佛花了一世纪的时光——时,银色冷光乍破,如半弦之月。秦家家主手握出鞘的长剑,如一只鹤,赫然挺立。三郎的脸被剑划出了口子,是芍药皱然绽放,三郎却傻傻地未动。
[为什么不拔剑?!]
秦家家主厉问。
[拔出你的剑,三郎]!
然而他的头只是摇得像个波浪鼓,怯弱又狼狈地承受着秦家家主上涨的怒火。
是的,拒绝。只有这个命令被否决。
素白的袍子开着芍药,疼痛是一个被遗忘的词。
千重坐在树枝上,透过重重绿荫仰望着天空。
日复一日的刀剑相向,连他也知道毫无意义,唯一收获的只是三郎身上叠加的伤吧?
[拔出你的剑来,三郎!]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重复的呵令,就好像秦家家主已成为这句呵令的集【蟹】合。
三郎草草地擦掉嘴角的血,首次抬起头直视秦家家主。以那双惊不起波澜的深黑之瞳。
然而一滴水坠落了,微渺的涟漪。
[不!] 三郎高声拒绝,声音就像要撕破喉咙,带着前所唯有的决绝,带着挥之不去的软弱。即使倔强起来的三郎,依旧像一只瑟瑟发抖的雏鸟。三郎立刻被摔了出去,狠狠的。就好像全身的骨头开始错位,疼痛是潮水袭卷了空城,痛到眼前是大片空白等待填补。他茫然地看着地面,甚至不知道愤怒失望至极的秦家家主是何时离开的。
直到千重从树上下来,站在他的身前,三郎仍旧埋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三郎手里握着无法出鞘地剑。古朴的剑鞘仿佛是上了年纪,上面雕着一只鹤,剑柄上也草草书着一个[鹤]字。
(还真是凄惨的模样啊。)
千重事不关己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