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绿水青山

12、轮回

　　春天来得好快，一不留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春风披上了万紫千红的绚丽色彩。
　　春天，一个万物生长万象更新的季节，本该是生机勃勃、欣欣向荣、充满希望的象征，却为何承载了清明节这样一个令人悲痛而又哀伤的日子呢？
　　难道死亡是另一个轮回吗？
　　姥姥在清明节的前一天走了。
　　她走得很平静，是在睡梦中离去的，连姥爷都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我已经不再是几年前的小女孩儿还不明白什么是生死。
　　当我无意中踩死一只蚂蚁，面对它毫无生气的身体，不再爬行，不再活蹦乱跳，我就会非常非常地难过，因为我知道，它再也不能像我一样活着了。
　　再也见不到姥姥，就如同再也见不到爸爸。
　　他们都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永远不会再生活在这个世上，永远不会再在这个世上留下他们的任何痕迹。
　　我最后一次去探望姥姥，是在我过完生日后不久。
　　姥姥那天看上去精神还不错，见到我的那一瞬间，我甚至还察觉到她的眼睛蓦然亮了一下，我想她一定是认出我了。
　　我伏在她的床前，抓住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很多的话，那天总觉得像是怎么也说不够似的，却没有料到，原来那竟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原本，叔叔每半个月都会带我去探望她一次，却偏偏在这个月耽误了四天，也就是这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四天，让我永远失去了再多看她一次的机会。
　　我悲痛欲绝伤心到了极点，在我有限的记忆里，还依然深埋着姥姥一大早起来给我穿衣、叠被、洗脸、梳头的忙碌身影。
　　我还想听她宠溺地叫我“小大人儿”时那充满了慈爱的声音，还想看她时时洋溢着温柔亲昵的笑脸，还有她夏天给我熬的绿豆水，冬天给我炖的冰糖梨，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喝到了。
　　打从我出生起，我就没有穿过一件外面卖的衣服，一年四季，她的手从未停过，棉衣棉袄，毛衣毛裤，裙子背心，鞋子帽子，还有绣了好久都没给我的肚兜儿。
　　哦，还有我的头发，自搬到叔叔家剪成蘑菇头以后，就再也没扎过姥姥喜欢的羊角辫儿。
　　我站在她的墓前哭得泣不成声：“姥姥……呜……你……怎么就走了呢……呜……珊珊，珊珊还等着……等着将来买了大房子……呜……跟你和姥爷一起住……呜……”
　　我哭得站立不住，扑到叔叔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我只是遗憾，连把这个梦想告诉她的机会都没有，她永远也听不到，见不到，就这么匆匆离我而去了。
　　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子欲养而亲不待更令人悲伤的事情呢？
　　在火葬场举行祭奠仪式的那天，我母亲和眼镜男带着弟弟也来了。不过，就在仪式结束之后没多久，母亲就被眼镜男连拖带拽掩面抽泣着离开了火葬场。
　　整个祭奠仪式，我的母亲都没有用眼睛，不！哪怕是用眼角瞟过我一次，连偷偷地都没有。而在大庭广众之下，我没敢上前跟她说话，我始终记得她说过：不能在公开场合叫我妈妈！
　　好像，自从有了弟弟以后，她来瞧我的次数明显减少了，一个月一次变成了两个月一次，两个月一次，变成了三个月一次，到了现在，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她才会想起我。
　　我逐渐变成了她生活中那个彻彻底底多余的人。
　　从墓地下山的路上，姥爷蹒跚的脚步，更加驼弯的脊背，落寞悲凉的神情，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
　　叔叔看在眼里，对我说：“珊珊，你觉得咱们跟你姥爷一起住怎么样？”
　　我抹着眼泪重重地向他点了个头。
　　叔叔放心不下姥爷，下了决心要把他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叔叔遗憾家里只有两间卧室，怕姥爷来了住着不方便，他计划把我们家改造一下。
　　没过多久，他就请了当初给房子做装修的朋友李岩来帮忙看看，李岩绕着房间走了两圈之后，摇了摇头：“我看你还是换套房子吧！你这两间卧室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平方，你让我怎么改成三间房？”
　　叔叔思虑再三，认可了他的说法。
　　接着，叔叔又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考察了房产市场，很快便在我们学校对面一个单位家属院相中了一处二手房。
　　这房子首先离我们学校很近，方便我上下学；其次，三室两厅一百二十多平方的面积很适合全家人居住；另外考虑到这房子是一楼，还带了个独立的小院，姥爷平时在这里可以读书晒太阳什么的非常方便；再加上房主准备出国急于出手，房子的价钱也不贵，一旦卖了单位的房子钱就刚好够用。
　　叔叔满意极了！他没有任何犹豫，就在最短的时间内果断地买下了这个房子。
　　沈璐去海南时带走了叔叔和她结婚以来所有的积蓄，叔叔买房子的钱其实是向郑妈妈借的。
　　但郑妈妈刚开始并不同意借钱，最终顶不过郑爸爸的意见，到底还是借了。她同时还让叔叔打了张借条，严明单位的房子一旦卖掉就要马上还钱。
　　关于搬家这事儿，最高兴的人莫过于郑志玲。
　　她以前老说住在四楼，上来下去的麻烦，还说什么我们乡下人就觉得不接地气跟住在鸽子笼里一样不自在。
　　她尤其喜欢这小院，可以让她种些想要的蔬菜什么的，她常说市场里卖的菜农药太多，担心吃多了中毒。
　　至于我，只要有人要我，住到哪里不一样呢？
　　如果叔叔是一只鸟，那么我就是依附在他身上生存的一粒细菌，他只需要在迁徙的时候把我带上，他住哪里我就住哪里，只要他一天不把我这粒细菌清除掉，我就会一直跟着他。
　　那房子经过李岩短短一个多月的系列改造焕然一新。
　　装修风格一如既往地简单，卫生间和厨房全部重装，重新铺了地板刷了墙面换了门窗，所有房间的吊顶还是只买了灯具挂上，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完全看不出过去那户人家居住过的任何痕迹了。
　　李岩很够朋友，并没有让叔叔马上支付装修费用，而且在我们搬家的那天，还送来了一套茶具，恭贺我们乔迁之喜。
　　叔叔买房的目的是为了姥爷，姥爷心里明白也很感激，但他却并不接受。他很固执，坚决不肯搬过来，理由也很充分，说自己的家十几年已经住惯了，不想挪地方。
　　叔叔无法，只得说：“反正家里给你准备的什么东西都有，你随时可以搬过来。”
　　姥爷听了不置可否，只说经常过来走走也是可以的。
　　这事儿搞得叔叔很郁闷，他完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买房搬家兴冲冲地办好了一切，却完全没料到人家会不同意。
　　他还以为人人都跟我一样会无条件接受他的帮助。
　　谁都知道他是好意，可有时候这好意还得看人需要不需要啊！
　　今年的夏天好像和往年没什么不同。一会儿骄阳似火，烈日炎炎；一会儿天昏地暗，狂风大作；一会电闪雷鸣，大雨磅礴；一会儿碧空如洗，晴空万里。
　　炙热、大风、雷雨、天晴，这老天爷的变脸过程该有的都有了。
　　而生活有时候也像这夏天一样，瞬息无常，变幻莫测。
　　六月，叔叔的爸爸职位升迁春风得意，调去省会Ａ市担任市委副书记。
　　七月，郑志杰参加了高考，考上了Ａ市一所二本的大学学习法律专业。
　　就在这个时候，远在海南的陈锋在一天晚上忽然出现在我们家里。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看似精明强干的摩登女郎。
　　陈锋介绍说，这女子是他的女朋友李薇，不过她的岁数看起来要比陈锋大一点儿，整个人也显得比陈锋要更成熟一些。
　　李薇很干脆，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叔叔：“我们打算结婚了，陈锋以后会跟我去Ａ市发展。”
　　“哦？什么时候结婚？”叔叔很惊讶。
　　“这个……”陈锋好像还有点儿犹豫，但李薇很快下了结论：“最晚十月份结婚，到时候我一定打电话通知你。”
　　“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我四哥呢？”叔叔问。
　　陈锋把我和李薇赶出了卧室，他说要跟叔叔好好谈谈。
　　陈锋他们公司倒闭了。
　　或许说倒闭不太合适，应该说他们的公司关门大吉了。
　　李薇是另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大股东，应该说他们是竞争的关系，但李薇很欣赏陈锋的做事风格，认为他天生就是经商的料，几次相遇，两人擦出了火化。
　　李薇在六月份国家出台《关于当前经济情况和加强宏观调控意见》之前，就接到她在北京亲友的消息，要她赶紧离开海南。
　　李薇当即转移了她在海南的全部财产，卖掉了房子和土地，关闭了公司，但同时她并没有忘记陈锋，而是几次三番劝陈锋撤离公司。
　　陈锋稍一犹豫，月底，国家就发布了终止房地产公司上市，全面控制银行资金进入房地产业的整顿措施。陈锋见势不妙，和郑志勇等人开了一天一夜的会，会上，几位大股东吵得很厉害，但他们最终决定如果公司和土地一个月之内卖不掉就集体携款潜逃。
　　七月底，在处理了公司和土地以后，总经理郑志勇带着法人吴某登上了去加拿大的飞机，照他的话说，是出去躲几年风头。
　　陈锋稍微有些幸运，他并不是公司大股东，所以侥幸躲过了这场灾难。
　　而沈璐呢？
　　据陈锋说，沈璐刚去的时候本来在他们公司做销售，年前不知为何突然离开了公司，至于现在在哪儿，他根本不知道，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陈锋走后的这天夜里，叔叔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给沈璐的父母打去了电话，询问现在沈璐的情况。
　　沈父不知在那边说了什么，叔叔表情凝重，半天都没有说话。
　　郑志玲小声跟我说：“你叔叔就是心太软，这都离婚多长时间了还惦记呢！说不定人家早找着下家了。”
　　我鄙视了她一眼，没说话。
　　沈璐到底还是回来了，真中了郑志玲的乌鸦嘴，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男人。
　　一个的星期天下午，我和叔叔正在午睡，沈璐就领着一个瘦高个儿的男人来拜访了。
　　她的变化很大，我简直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人瘦了一大圈儿，皮肤被晒得很黑，一头长发被烫成了大波浪的半短卷，脸上化着浓艳的妆容，似乎在极力掩饰紧锁在眉头的憔悴。
　　沈璐一进门就很夸张地紧紧拥抱了我，还摸着我的脸粲然笑道：“珊珊长高了，越来越漂亮了。”
　　我也笑着夸奖她：“沈阿姨也越来越漂亮了。”
　　叔叔问了她一些海南的情况，还问了她以后的工作。
　　沈璐说，这一年她赚了不少，这次回来是暂时的，她打算和这个叫刘泽天的男人一起去Ｙ省做化妆品代理的生意。
　　沈璐和刘泽天坐在一起很亲密，她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一直搭在刘泽天的胳膊上，看起来两人的关系不是一两天了。
　　临走前，沈璐在房子内外四处走了走，还开玩笑似的对叔叔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换了房子，看来你是恨不得早点儿甩了我。”
　　当着那男人的面，叔叔显得很尴尬，他皱了皱眉：“别乱说！”
　　沈璐走后，叔叔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不高兴，他看起来很平静，还用那种平时很正常的口吻招呼我回卧室再睡一会儿。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沈璐又来了几次，不过她没再和那个男人一起来，而是一个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叔叔对待她就像面对一个老朋友，好久不见了过来聚聚，但我还是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场不对，似乎少了些什么。
　　突发状况通常会选择在深夜，一天晚上我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刚开始没听清是谁，我赶紧叫了郑志玲过来听，郑志玲“喂”了两声，那边不知为何猝然挂了电话。
　　不过十分钟，电话又响了，这次还是郑志玲接的，她和那人在电话里大声吆喝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你那个沈阿姨也太烦人了，喝醉了酒往我们家发酒疯，以后是她的电话，你最好别叫我！”郑志玲本来已经睡了，被我叫起来就有点生气，接了这么个电话，火气更大了，“这女的百分之百还想跟你叔叔呢！要我说你叔叔做得对，就不理她，气死她！”
　　沈璐喝酒了？我听着事情不对头，赶紧给叔叔打了个传呼。
　　叔叔很快就回了电话：“你赶紧睡吧！别等我了，我去办个事儿马上就回去！”
　　我当然没有自己睡，我怀疑他可能是去找沈璐了。
　　果然，不过半个小时，叔叔就抱着喝醉了的沈璐回来了。
　　我跟着他进了客房。
　　他给沈璐脱了鞋子，盖上被子，正欲离开，冷不防就被沈璐猛地一下圈住了脖子，只见她迷蒙了眼睛语无伦次地嘟囔着：“你……为什么不爱我……志远……我……可想你了……你怎么就不爱我呢……”
　　叔叔全身一僵，骤然怔在了那里。
　　我瞌睡得要命，立刻冲过去把沈璐推开，拉起叔叔的手就往外走：“我们快去睡吧！我早就瞌睡了！”
　　叔叔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沈璐一眼，见她已翻身睡了过去，就给她轻轻关上门跟我离开了客房。
　　等叔叔洗漱完回到卧室，我早就顶不住去会见周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