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依旧》丶蝉衣

1、仙镇

　　中原以北，极地之源，有一处名为祁连的仙山，传说羽化升仙的尊者不在少数。许多人慕名前往，却是失望而归。祁连仙山常年冰天雪地，只消待上一刻，衣衫上便能结上一层寒冰，因此能入祁连山者，必有大能耐。
　　相反，祁连仙山的山脚，四季如春，养育着一个不过百人的村落。但在世人眼中，那却是被称作仙镇，唯一与祁连仙山相关的地方。
　　暖阳下，一座座简陋的小木屋，升起袅袅炊烟，整个村落弥漫着浓浓的米饭香。此时，散乱着头发的小女孩悠悠醒转来，她舔舐着干裂的唇瓣，艰难地咽下一口水，抚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轻轻跳下炕来，无力地推着还在沉睡的伙伴。
　　“山花，快醒醒，山花！”见她不动，女孩又加大些力气，拽着山花的小辫儿，“快起来！山花！山花！别睡了！”
　　“木…木头…？”山花揉揉眼，虚弱地唤着，想起来却是根本动弹不得，努力半天未果，急得大哭起来，小脸儿变得煞白，“木头…木头…”
　　“山花不哭不哭。”名叫木头的女孩赶紧安慰，替她接下淌过的泪水，“不可以哭不可以！你要变成干人吗？”
　　“我不要变干人！”山花止住泪水，小心地问道：“哭了一会，不会干掉的，对吗？”说着，身体突然抽搐起来，疼得她紧紧蜷起，“木，木头。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木头此时也急了，自从逃离王府后，一路走来，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欺负，山花本来身子就弱，现在怕是…不行，她摇头甩开这些想法，把山花抱住，“山花坚持住，我们快到仙山了，然后就有神仙来救我们了。”
　　“木头…我疼…”
　　“我现在背你走。”
　　“病成这样，还要走哪儿去？”语毕，只听“哐”地一声，一银发老奶奶拄着拐杖，一手端着煎饼走了进来，怒道：“哪有成日这样折磨孩子的！修仙就这样好吗？”
　　“老婆婆…”
　　“祁连仙山就在前方，我也不阻拦你们。”说着替两个女孩倒了碗水，语气稍稍缓和下来，“祁连收人不易，许多父母都让孩子独自前行，只盼让仙人收了去，以后好光宗耀祖，全然不管不顾孩子受了什么苦。”
　　“老婆婆，我今天就要去仙山。”木头跑到老奶奶身旁，眸子里满是哀求，“山花病得太厉害，我要去请仙人来救她。”
　　“仙人也不是什么人都会救。”
　　“可是他们是仙人。”
　　“你…”老奶奶看了看炕上的女孩，沉默一阵，最终只好赞同。毕竟仙镇的人有仙人庇护，鲜少害病，像这样厉害的她也未曾见过。
　　“一旦入了仙山，一些阵法便开启了，你真的有信心走到最后？”
　　“婆婆也去过吗？”
　　“是啊，小时候不懂事，闹着要修仙呢。”老奶奶笑了笑，递了个煎饼给木头，“孩子，进去了就别退缩，仙人是不会害你的，你看到的并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也不怕。”木头咬下一大口，含糊不清地承诺着，“山花是木头一辈子的好朋友，木头哪怕是死，也要治好山花！”
　　儿时的誓言总是万般美好，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失了心，万劫不复。
　　出了仙镇五里地，再回不了头，因为，无路可退，哪怕是幻境，也会让人绝望。
　　木头没有来得及打理衣服，只背上一些老奶奶给的干粮和水便匆匆走了。先前还不觉着，现下一个人走着，心里难免有了想法，担心仙人会不会嫌她脏不要她，赶她走。不过转念再想，仙人是应该不会在乎这些的，遂心情大好。可过不了多久，又纠结了，仙人不都是干干净净的吗？还是会嫌弃的吧？
　　忽然，一阵风刮过，掀起了破旧的小布衫，吹在身上，凉飕飕的。木头驻步，回头看了看，见没有异样，便不理会了。
　　可是木头没有走上两步，又掀起了一阵风，比方才还要稍微狠一些。当她想寻个大树躲避的时候，风势再急，扬起地上的尘土，似是有目的一般，尽数向着木头扑去。木头一边慌乱地捂着脑袋，一边到处窜，心里不停默念着老奶奶的叮嘱：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啊，疼。”兀地脚踝一扭，木头吃疼，面色一紧，再顾不得缠绕在身上的风沙，身体直直栽倒下去，洒了葫芦里的清水，湿了一片地。
　　不行，不能在这里放弃，我一定要救山花！
　　木头咬牙，忍住疼痛，靠着细小的手臂，一点一点在地上爬着，她只盼快些到仙山，快些寻到那些神仙，快些把山花治好。
　　“小娃娃倒是挺拧的。”沙哑的声音似乎是从那风沙中传来，仔细看下来隐约勾勒着一个女子的身姿，但风沙扎的眼睛疼，木头倒是无法看清楚了。
　　“你是神仙吗？”木头含糊地问着，“可以救救山花吗？”
　　“当然可以。”声音柔和下来，不再那么沙哑，“只要你乖乖跟我走，我就去救她，如果你不听话，我就不管了。”
　　“神仙可以收我和山花当徒弟吗？”
　　听到这句话，风沙中的女人突然大笑起来，语气带着狂妄和不屑，“神仙只收乖乖听话的徒弟，你听话吗？”
　　“听，我听师父的话。”
　　“那就好好躺着，别动。”话语落下，女子急促地朝木头冲去，就在要触碰到她的一刹那，忽然被另一股清风推开，女子顿时失了力，控制不住尘沙，纷纷落在木头身上。
　　“你！为何次次坏我好事！”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声音回荡的空气中，可是木头能感觉到女子的愤怒，还有浓烈的恨意。
　　“只是不巧，看上同一个猎物罢了。”
　　“上次的绝佳根骨让了你，这次你该让给我了吧。”
　　“是你让的？”戏谑一笑，模糊的影子逐渐显现，“还是我抢的？”说完，趁势发起攻击，只在那女子慌神的片刻，一掌击中了她的额上，随后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四周变得明朗起来，木头也觉得呼吸顺畅许多。
　　“她不是仙。”木头拾起地上的葫芦，瞪大了双眼看着背对自己的白衣人，“大人都说神仙是白色的，你才是神仙对吗？”
　　“我…是仙？”男子呢喃，轻轻笑着，兀地消失，却又突然出现在木头面前。深邃的双眸，白皙的肌肤，及腰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带着几分慵懒。木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的男子，只觉得很美，可是美得有些凄凉了。随后只听他淡淡问道：“我像吗？”
　　“像。”木头点头，开心地想要去拉住他洁白的衣袖，可是看到自己脏兮兮的小手时，又僵在空中，“神仙就是你这样，这样…好看的。”
　　“好看？”男子半眯眼眸，抚上自己削尖的下巴，“原来，仙长这样…”
　　“神仙…帮我救救山花好么？”
　　“你给我吃，我便救。”
　　“吃？”木头歪着脑袋，眉头拧成了一团，随后结结巴巴地问道：“神…神仙，你饿了么，我包里是有干粮，可是…”
　　“我要吃的是你。”
　　“哦，吃我。”木头一愣，大惊，不由吓得跌倒在地，“神仙不会吃人的。”
　　“我有说过我是神仙？”
　　“哦。”木头没有太大反应，低垂着头想了半天，最后颤抖着声音，慢慢开口，“吃了，吃了我…山花…可以活？”
　　白衣男子点头。
　　木头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脯，掩饰着眼里的恐惧，“吃吧，只要能救山花，我给你吃！反正总比刚刚被那个姐姐吃掉的好。”
　　“好。”
　　“等…”木头话还未说出口，只觉迎面扑来一股压人的气息，如同方才一般，喘不过气来。随后她闭上双眼，银牙紧咬，等着被吃下去。可是片刻之后，又恢复如初，睁开眼来，却见那白衣男子浮在空中，皱着眉头打量自己，那种神色，让木头更是浑身发颤。
　　“你…不吃我了？”
　　“不了。”男子语气生硬，紧蹙的眉头未曾舒展开，“我吃饱了。”
　　“那…能去救山花？”
　　“我不是神仙，救不了。”
　　“那…”
　　“我可以带你去仙山，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你得做我的食物，在我饿的时候，能让我随时吃了你。”男子突然扬起嘴角笑笑，惊艳了愣在一旁的木头，接着在她额上一点，说道：“我不能随时显形，刚才给了你点好处，让你能看到我。”
　　“其他人看不到么？”
　　“是。”
　　“真的看不到？”木头问着，突然欣喜若狂，似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全然忘了刚才的恐惧，“你真厉害，不然我去请了神仙救山花，然后拜你为师吧！我也想和你一样，自由自在地飘在空中。”
　　听后，男子的嘴角明显抽出了一下，忍不住泼了冷水，“你死了，自然可以。”
　　“仙人哥哥，你叫什么呢？”木头根本忽略了他的话，一个劲儿地问问题，那眼里呈现的全是崇拜和仰慕，“仙人哥哥，你为什么要吃人呢？还是说你们要吃人身上的东西？”
　　额…
　　“我听隔壁的王二哥说了，一些神仙专门吃别人的噩梦，然后那个人就没有噩梦了。”
　　嗜梦仙么…？
　　“还有人说啊，神仙还会吸走晦气，让好人有好运。”
　　男子白了她一眼，顿时无奈：是你想太多了。
　　“仙人哥哥，你到底叫什么？难道我要一直喊你仙人哥哥吗？”木头呶呶嘴，接着跪下，“拜你为师吧，这样可以喊师父了。”
　　“拜了师，你还如何入得了那仙山？”男子摇头，往前飘走，“走吧，你还想耽误多久，看着你的朋友死么？不过死了，你会羡慕的。”
　　“为什么？”木头微愣，不明所以。
　　“可以飘起来。”
　　一路上再没有遇到奇怪的事情，而且这两日下来，木头也有些了解了这白衣仙人的脾气和喜好。白衣仙人怕鬼，每次一说到这个都会铁青着一张脸，好几个时辰不会和自己再说话。还有就是特别神秘，连名字都不肯透露，也不让喊仙人哥哥和师父，无奈之下，木头只好绞尽脑汁地想一个好听的名字。一日，口干，白衣男子领着木头到了一片林子，然后从不知道的地方拿了一个不知道的东西出来，然后告诉木头，这叫甜瓜。木头咬了几口，突然眸子一亮，脱口而出两字：木瓜。
　　结果，白衣男子再次沉默半日。
　　“你生气了吗？”木头鼓起勇气大胆上前问道，不时偷看他俊美的脸庞，“不要生木头的气好么？不然你把木头吃掉吧。”
　　“我不气。”白衣男子毫无表情，目光看向前方，接着长袖拂过，散去了周围的雾气，让那巍峨的雪山显露出来，“那里便是祁连仙山，再走一日便可。”
　　看着高耸的雪山，木头不由吸了一口凉气，突然觉得身子发抖，连连打颤，“神仙不怕冷，可是那些弟子也不怕冷么？”
　　“祁连山上并不是如此，你拜了师便知。”
　　“你会一直跟着我吗？”
　　“应该…”
　　“我是你的食物，你应该不会扔掉食物走的，对吗？”木头眨巴眨巴眼睛，满是期盼的看着他，对于他所说的食物，她早已经自动分类到嗜梦仙一类的神仙里去了。
　　“我不会时刻跟着你，但是你逃不出我的视线。”白衣男子很满意木头的表现，对于主动送到嘴边的食物，他是乐于收下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还不能吃。
　　“你说我拜做师父呢？”
　　“随便吧，能在祁连收徒的，必定是成仙的仙人，哪一个都不会弱。”
　　“我要拜最厉害的师父！”说完，木头委屈地看着白衣男子，弱弱地解释着，“你是最厉害的，可是不收我，所以要找个第二厉害的。”
　　“东药上仙。”
　　“什么？”
　　“东药上仙，苏羡。”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应该吧。”白衣男子点点头，回忆了半天，才一点一点地说道：“他好像是天生仙骨，在十七岁的时候渡劫成仙，短短百年，便得了上仙的尊称，一直是祁连的掌门。他百年收徒一次，第一个徒儿渡劫失败，神魂俱灭，现在门下还有一个弟子。若你能拜入他门下，当是最好了。”
　　“那就拜他吧。”
　　“有个念头是好的。”
　　“为什么不喜欢木瓜这个名字？”木头突然转移话题，颇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架势，“小姐买我回来的时候看我笨，给我取了个木头。我想和你亲近些，加上我很喜欢你给我的甜瓜，所以叫木瓜不好么？”
　　白衣男子狠狠剜了她一眼，默默飘走。
　　木头执着，依然喊他木瓜，哪怕得不到回应。
　　第二日，沉闷的钟声响起，站在祁连山对面的木头有些急了。木瓜跟她说过，当钟声响过十次后，便又要等着下一次入山了。且不说到那山顶的距离，单单是由一根绳索做的桥就让木头双腿发颤了，这地下可是不见底的深渊啊，若是摔下去可怎么办？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山花也有了希望，怎么能…
　　木瓜冷冷地看了木头一眼，只当她是怕耽误拜师，心烦焦急罢了。
　　“我能带你过去，只是你必须忘了我。”
　　“忘了你？”
　　“不错。”木瓜点头，用灵力虚做实体，一把抱起木头，“天机阁长老会查看你的一切，若发现有他人相助，你决计不能入门了。”
　　“那怎么办？”木头这下急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忘就忘，问道：“木瓜你是神仙，你能想办法吗？”
　　“天机长老看你时，脑海里什么都别想。”
　　“这样就可以了吗？”
　　木瓜皱眉，没有回答木头的问题，因为他也不清楚。他不是神仙，无法抹去凡人的记忆，只能借助灵力让木头在短时间内维持呆愣的状态。只是能不能瞒过，他没有把握。
　　最后一声钟响，木头是滚落到众人面前的，因为木瓜怕来不及，只能在最后把她扔了出去，所以现在，跪在地上的几个孩子都震惊地看着她，接着捂嘴偷笑起来。
　　“你们也是入山拜师的吗？”木头不在乎他们的目光，学着样子跪下，“我叫木头，你们叫什么？”
　　“又臭又脏的小孩也要学着拜师吗？”粉衣女孩别过头，轻哼一声，不再理会木头，像是看了一眼都是一种侮辱。
　　“西西是名门之后，有些任性，可是人很好呢！”挽着丫头髻的绿衣女孩甜甜笑着，露出浅浅的酒窝，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说道：“我叫段灵，十岁了。”
　　“我…八岁。”木头算算，应该是吧，然后不好意思地看着段灵，说的别扭，“我怕脏了你的手，等我洗干净了来吧。”
　　“你真像我妹妹，逗人喜爱。”段灵仍然笑着，犹如温暖的阳光，洒在木头小小的心窝上，“那个年纪稍长的哥哥叫柳逸，性子较为淡漠。”
　　“神仙什么时候来啊？”
　　“等等吧，我们已经跪了三日，不在乎多等等。”
　　三日？木头一脸惊讶，随后挂满了焦虑。已经走了快五日了，若是再等上一些时日，山花该怎么办？
　　神仙啊，你们快快来吧，木头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