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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妾自姑射来,还归云中去 ...

  •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从容而淡雅的。
      她随任叔习武的时候,母亲总是靠在椅子里安静地看书,偶尔听见她的笑声会抬起头,眼中暖暖的温柔。那时候的母亲,像是用水墨晕染的山水,长发不绾,散落的是满山青碧。
      她与山里的兽禽玩乐游戏的时候,母亲总是倚在门边,用目光追随她的身影。那目光承着太多柔情,让她分不清母亲是在看什么风景。那时候的母亲,像屋外的翠竹妖梅,白裙素衣,流淌的是缕缕阳光。
      她不听话的时候,母亲会冷淡地不理她,只用柔软的羽被裹住孱弱的身体,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每当那个时候,她缩进母亲怀里请求原谅,她无法承载母亲那美丽的脸上止不住的忧郁。
      她不吃药的时候,母亲的眉间会轻轻地蹙起,虽然很美,流露的担心却令人心疼。母亲会轻轻吻她的眼睑,小心地把她护在怀里。每当那个时候,她就会被母亲的柔情迷醉,浑浑噩噩地被任叔将药喂下。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敢喝药,直到后来不敢生病。因为没有母亲的吻,药太苦,苦到她无法独尝。
      任叔说,母亲身体很差,所以不能积郁。所以后来,她学会用完美的清恬包裹起任性,用自己的笑靥诱惑母亲,不让她有丝毫空隙忧心。
      那样的母亲,生活中的欢乐几乎都会被她左右。只除了偶尔独自对着屋外的梅花,沉浸入自己的思绪。那时候,母亲的爱恨悲喜隐在美丽的脸上,她知道母亲是在思念父亲。只是那轻微的波动太复杂,让她禁不住感到害怕。所以,她讨厌梅花。
      离世之前,母亲对自己说,你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今后一言一行都不可以玷污你的血统。
      可是母亲却告诉任叔,宁为天涯一尘土,不作玉树临金枝。
      她不懂母亲心中的纠结与矛盾。可是她是母亲的女儿,她的骄傲,不允许尘埃沾染在白衣之上。所以好几次避着任叔,故意踏足西周舞苑,引起夫人的注意。她想试,足够强大以后的自己,能否守护记忆中如水的温柔女子。
      即使她已经消殒在那一季的香雪海中。
      越王府西厢院落中已经凋零的宫粉梅,透出点点新绿,隔着九年记忆烙伤了眉心。
      梅树下的少年见他回来,脸上释然展笑。
      汐湛忽然感到有一种久违的安心。
      “你知道吗,我在父皇的画里,看到了一幅,画的不是母后,而是我当日在大殿起舞的情景。‘姑射仙人明肌雪,袅袅身姿似去年。十载春尽颜色换,敢问梦中曾离别?’题得一点都不切呢。”
      她倚靠在梅树下,淡淡的嗓音在梅花瓣的缝隙间弥散。那脸上的笑靥过分清甜,一偏头,忍住眼中的朦胧。
      这个时候,她的心因为过度的幸福而显得忧郁,才会有一瞬间脆弱如寻常的孩子。她的话语,轻易地透露了自己的身世,那是她此生最大的秘密。
      她没有抱住辞歌,说我是帝女文玅,我的父兄在我面前,而我不敢相认。
      她没有留着眼泪,说我这些日子为了十四年前的往事而多么痛苦和纠缠,而此时又是多么如释重负。
      她只是带着馨恬的笑意,告诉他一幅画。告诉他这幅画触动了她的心,告诉他这幅画的题字不真切。就仿佛只是欣赏一件艺术品。
      辞歌微微一笑,递出手来。
      他没有问她,没有安慰她,没有说一个字。
      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那个意气的少年,毫不吝惜给与她安慰。此时的他,温暖而无平日的意气,甚至不掩饰眼中一点点的心疼与安慰,像是要用他琥珀色的眸子做她的太阳,涤去夜色里的一切清冷与灰暗。这一刻的辞歌,是那么真切的好看。
      任由他替她拢紧了羽披,心中柔软仿佛被触动。伸出手,放到他掌中,被温暖握住。
      执子之手,原来可以偕老。

      二月廿一,星光烂漫。
      寂冷的皇宫,朱红与玄黑堆砌的冷与热,光明与黑暗。
      耳中细微的声响,汐湛转过身来,如愿看见了大曌唯一的皇子。
      “听到疏名告诉我你的行动,我就疑惑:为什么西洲的总管,对皇宫复杂的宫殿回廊谙熟于心。”宸弈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然后我想到许多年前一个深夜,我遇到的一个迷路的小宫女……”
      那时候,宸弈还没有搬离禁宫。失眠的夜里,听到宫外踟蹰的脚步声。
      他走出去,看到一个小宫女徘徊着。她样貌平凡,却有着极其清澈的眸子,只一眼就能勾起人所有的怜惜。手中提着一盏白纱宫灯,柔和的光线中,她仰着头。嫩嫩嗓音像夜色里的梅花香,无声无息的沁入心底。“哥哥,能为我领路么?”
      她也许把他当做了内侍,所以言语并不恭敬。宸弈也没有在意,接过宫灯问她:“你是哪个宫的?”
      小宫女蹙眉露出迷惑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哥哥你带我找一找,看到熟悉的地方,我就知道怎么回去了。”
      那样的天真烂漫,触动了少年心底的柔软。在深夜的皇宫,他就这样陪着少女,几乎用双脚测量了皇宫每一条道路。他向她介绍了每一座宫殿,从没有徒步走如此远的他,那一夜竟不知疲倦。
      他终究没有探出她是哪个宫的宫女,只是之后每一年的这一天,小宫女都会点一盏宫灯,迷路在相同的地方。而他,也年复一年陪她走遍整个深宫内院。
      渐渐的,他们在一夜里聊的事情越来越多。他知道小宫女每年都经过很苛刻的训练,他隐晦的告诉她自己的处境和身边的人,小宫女总能恰到好处的做一些提醒。渐渐的,了解对方身份的欲望便淡了。在每年那一夜,他们是最贴心的朋友。
      眼前的少女,仍是一身宫女装,提着白纱宫灯。只是褪去了易容,不再是平凡的小宫女,而仿佛天外来仙。只是相同的是眼中的清澈,眸心映着暖暖的烛火。她的声音如深夜的梅花香,暗暗的漫溯开来。
      “哥哥,能为我领路么?”她微微偏着头,娇俏的问他。
      宸弈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宫灯,一切都显得这么自然。
      从一年里有趣的小事聊起,一年不见,能说的话那么多。夜还很长,皇宫也够大,足够他们如往年一般,一步一步丈量,不是么?
      从星斗阑干,到启明初显,已经到中宫附近。
      目光延伸向眼前华丽的宫殿,宸弈长长的一叹,问道:“你为什么不让父皇严惩淑妃?以你现在在父皇心中的分量加上一点手腕,就不会让父皇心软,只是软禁了她。”
      汐湛回过头来,见宸弈的急切愤恨的表情,不禁淡淡地笑了。“汐湛不是淑妃,皇后也不是。”
      宸弈一愣,知道是自己无形中只把她当做一个优秀的政客,而忘了她只是名身处其外的柔弱女子,不禁莞尔道:“是啊。”
      汐湛继续向前走,整理思绪,遂道:“如今帝室飘摇,要尽可能亲近一切可能亲近的力量。即使皇后已逝,燕与皇室仍为姻亲,可争取为支持。秦国居西北荒蛮之地,自立的城邦众多,又有北方狄虏虎视眈眈,军情之复杂,只能避之不及。中山势弱,巴蜀淳朴,越王仁良,都暂时没有问鼎中原的野心。鲁国掌洛京实权、楚国文史厚泽,是当下大曌最强之势。尤其是现下,大将军气可遮天,鲁国尤为大患。齐国居燕、鲁之中,世子与桓亭君两派之争又牵制了其庞大。因此,若今后发兵于鲁,齐国是必经之路。”
      宸弈心中一惊,汐湛竟已思至起兵平鲁。便见汐湛向他莞然一笑道:“以太子殿下对大将军积深之怨,要稳帝室,不可能放过鲁国吧?”
      宸弈微不满道:“像从前一样,叫我哥哥。”
      汐湛一愣,却没有抬头去看宸弈的表情。她刻意不去理会他的话是否别有深意,只是当做记忆中美好邂逅的延续,笑着应道:“是,太子哥哥。”
      宸弈这才面色稍霁。
      是的,即使自己能力不如宸佑,即使现在洛京风雨飘摇,他却还是仍然心怀大志,要继承宸佑的遗志,光复帝室。而她懂,她自有计量。
      心中一叹,如此一来,他如何舍得放她走?遂续道:“为了稳住齐国,淑妃除不得。”
      汐湛点头:“齐国两派之争,桓亭君名誉江北,不易被击倒,反而是世子虽为王储袭位之人,却性格焦躁气量狭小,稍有不慎则难保地位。而能在齐国王室与桓亭君两派势力之间游刃有余的,只有皇帝胞妹,既是世子姑母,又是桓亭君小姨,却又处身帝都置身齐国争端之外的淑妃吕氏。且一旦鲁国除去,齐国必然坐大,对齐国只能争取,不能对敌。淑妃虽然心狠手辣,但是目光独到,自有手段。在现在的情况而言,只有淑妃能掌握后宫,令皇室气魄足以与大将军对峙。”
      也不管宸弈冰冷的眼神,神情微郁道,“况且,让一个母亲,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唯一的孩子,实已是最大的惩罚了。”
      想到宸佑,宸弈便不再坚持。
      沉默良久,汐湛忽道:“不去看望一下皇上吗?揭开十六年的伤疤,如果有哥哥陪伴身边,皇上该会舒心些。”
      宸弈冷冷道:“他心里即使有皇后,我心里亦无父皇。”
      已经行至中宫门外,汐湛停下了脚步。
      “果真如此么?”汐湛幽幽道,“哥哥你,是真的不重视皇上的想法吗?”
      宸弈眉峰沉下,注视着汐湛,冷冷的仿佛威吓,又仿佛期待。
      “哥哥与太子妃成婚六载,感情疏离,亦无子嗣,难道不是因为皇上吗?”汐湛直用清澈的目光回视,语气有些激动道,“大将军虽然挟持了洛京,皇上表面上毫无激反,但由景晖兵变产生的怨愤不可能消除。偏偏太子殿下更是与大将军势同水火,不会被掌握。如果这个时候太子妃诞下皇孙,大将军便很可能除了皇上,废了殿下,拥立幼子,以便权控。”舒缓口气,一字一句问道,“哥哥多年苦心,难道不要皇上了解吗?哥哥已经错过了皇后,难道还要错过皇上吗?”
      她说着,再用手比出食指,无声提醒:绝不对我说谎,这是你的第一个承诺。
      “你真是……”宸弈苦笑,沉默良久,遂缓缓道,“他从来没有关心过我。对大哥的赞赏,对皇后的珍爱,其实,我也想要,哪怕只是一点。可惜没有,从来没有。所以我怨他,我故意无视他,就像报复他无视我一样。”喝一口茶,续道,“可是他是我的父皇,也是宸佑的父皇。父亲高大的形象从来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也许在心底,我对他还是有一丝尊敬,还是有一丝希望,希望他能给我一点、哪怕是一点的父爱也好。”
      “宸弈……”无声的叹息,从宫内传出。沉稳的脚步,黑暗缁带赤舄着玄端。
      景晖帝内室而出,眸中复杂的感情,让宸弈震惊得动弹不得。
      这是汐湛设计的局,粗糙的设计,却因为亲情的完整而美满。她不禁嘴角勾起一抹惯常的柔和笑靥。如此,让景晖帝解到宸弈的想法,将父子间多年的心结稍微开解……也许自己能为这个皇兄做的,便是如此了吧?
      遂轻微欠了身告退。不等景晖帝应她,便急匆匆地向外去。
      她的心情,她的依恋,绝对不可以让他们看见。
      “汐湛!”景晖帝唤她。
      汐湛一顿,这一次,景晖帝的呼唤似乎与从前不同,让她不由自主地依恋。
      景晖帝凝视她的背影,目光中有怅然与眷恋。但是他只是这般注视着,甚至不敢让她回头,只是让那背影留在心中多一刻。这样沉默许久,方道:“事了之后,你会去哪儿?”
      一瞬间,汐湛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在溃堤。
      她的父亲,隔着十六年的时空,试图拉住她的背影。
      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便见长发一甩,她的回眸笑靥如同不真实的梦,仿佛有千万的情感蕴在其中,却又清远疏离,飘忽尘外。
      “凡间事了,遂回姑射[ 姑射 《山海经》记,东海列姑射岛,有仙子居其上。庄子亦云:“]去也。”她道。
      景晖帝一愣。是他的画,千万幅画中,唯有那一副画的汐湛起舞的情景。
      十载春尽颜色换,敢问梦中曾离别?
      他题字,把她比作传说中列姑射山的女仙。
      她回应,仿佛涉步尘世便为解他十六年的心结。
      袖留清风,挽不住离去的身影。
      将那宫灯渺小的温暖遗落在身后,尘封在皇宫深邃的夜色中。
      朱唇轻启,无声的对自己说:玅,生辰快乐。

      “九轩[ 九轩九霄、轩邈合建的历史笔录者传承,谓“御词天境”。其后人文治武功,藏于市井,记录史实及人物,常附以词曲点评。外人亦将此类民间特定史官称为历代九轩先生。]一脉,隐藏于历史的记载者么……”
      汐湛托腮,犹自思量着,便听车窗传来轻轻的扣动。
      “姑娘,奴婢缳枝。”
      想起那日在府中偷听她与朗威对话的的丫鬟,看来已经替她的主子送来回应了。
      汐湛将手上的纸笺收入袖中:“进来吧。”
      缳枝撩起帘子进车厢坐下。轻微地一震,车行辘辘,渐渐地原离越王府。
      缳枝从怀中摸出一个铜牌,双手递给汐湛。
      冰冷的触觉,汐湛细细审视。是秦国的通关令。
      虽然她并不需要这个东西,但毕竟,算是言於业投诚的信物吧?
      便听缳枝道:“君上让奴婢转告姑娘:梅花妆成至死休,偶贴青钿修颜容。莫道粉鬓不堪画,年年凌寒此般红。[ 这是言於业投诚表态的隐喻词,将青衣门比作青钿,是权宜之计,而梅花妆才是至死方休。]”
      青钿修颜容啊,如果言於业当初真被青衣门收买,夫人又怎会留他至今?
      夫人的苦心,是留下这秦国权臣,让他主动和重新地来投诚自己啊。
      扶上眉间的胭脂色,那里有夫人亲自勾勒的妆容,宣告了她成为梅花妆新的主人。
      将铜牌收入怀中,浅笑低吟: “冬梅嫣红夏荷碧,岁岁容颜日日衣。宝剑寒锋刃何妨?但凭舞者捧丹心。[ 汐湛的回复,说不介意他表面的倾向。用荆轲刺杀和西施美人计的对比,提醒他隐忍和忠诚。]”
      妆容不改,新衣日换。她知道他对青衣门的妥协是权宜之计,也不准备计较。
      荆轲的勇敢虽然值得赞赏,但西施的隐忍和坚持才值得学习。
      但凭舞者捧丹心。她,给他机会。
      缳枝在心中默记一遍,应道:“谢姑娘。”
      她听懂了汐湛的话。同时,她没有说是替君上谢她。她的谢,是因为作为义城君门下的她,也成为了梅花妆的一份子。
      汐湛将欣赏目光注入缳枝眼中,道:“我现在率舞苑去宋国,缳枝,你愿意去吗?”
      缳枝眼中难掩惊喜,却又渐渐又平静下来。
      思量许久,遂抬头,回视汐湛道:“不,奴婢不去。”
      汐湛也不气,只微笑看她。
      缳枝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姑娘身边不止缳枝一个,异地情境,缳枝不清楚,也恐怕应付不来。洛京为大曌京都,天子脚下,奴婢便留在这里。”
      马车停住,缳枝也一顿,遂目光炯炯道:“留在洛京,等姑娘回来!”
      汐湛舒然展笑,遂掀开帘帐,着步向外。
      两面道路旁的官侯百姓瞬间被迟玅姬绝尘的美貌慑服。
      着一身紫色金缕华服,戴了宫装鹤顶帽,长发垂在身后,用紫授镶金带轻轻一扎。眉如月淡,眼若泉清,淡粉的梅花妆,勾勒了几分华美与高贵。若比嫦娥,似乎多了一分恬淡的轻柔;若比宓妃,却又还有一抹清远的纯真。
      在万千注视下,她徐步登上舞苑的华舟,整个洛京便为之倾倒。
      登舟遥望,撞见一对慈祥而俊逸的注视。微笑点头,转身进入船舱之中。
      手中一页纸书,随着京都的暖风,飘然落入洛水:
      九轩笔记:景晖廿年,寒食之节,诸侯朝京大祭。帝立剑太阿于龙襄日坛,禋先祖、祀诸神、祈安泰。典毕,加封大将军郎威为护国大将。是为:
      雪海藏枝红颜萼,凌寒巧掩月如梭。
      金刀玄甲余威在,太阿夭矫初砺锋。

      (本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妾自姑射来,还归云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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