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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画薄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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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取风端了饭菜进来,见辞歌悠闲自在看书的模样,道:“竟然能起身了,看来好得很快。”
辞歌从叹息中回过神来,一摊手道:“没办法啊,整日躺着,活人都要给闷死了。”
任取风笑道:“你也不用急着要好,丫头跟我说了,要我跟你问得要做之事,若是可以,我帮你跑一趟便是。”
见辞歌心下疑惑,又道:“你放心,丫头也不愿知道你的背景,我给你跑这趟,不必告诉她,更绝不会有三人知晓。她只是怕你不安心养伤。”
“一介浪子,她也真敢信我。”辞歌望着窗外梅花落尽生新绿的枝头,目光深邃。“以她所行之事,不该轻信于人,更不该随意对人这般好。”
任取风目中锐色一闪即逝,旋即一叹。丫头想信谁,要帮谁,他鼎力相助就是,何况这小子的个性,他也着实喜欢。
“算了,你别当她要帮你。丫头只是不想我留在洛京。接下来一段时间,她可能会比较难过。她难过的时候,从不想我看见。”任取风的笑容不禁有些苦。
从小时候起,她在她母亲和他的面前,就只会保持清甜的笑容。已经,养成习惯了吧?
又故作凶恶道:“我回来要是见她少了一根头发,就要你脱一层皮!”
辞歌骇然道:“女人的头发可不是我让她不掉就不掉的呀!那岂非皮加上肉都不够你剥的了!”
于是两人相视愕然,继而哈哈大笑。
辞歌捂了伤口,想是牵得痛了,道:“如此,便拜托了。”
“彼此彼此。”
汐湛被皇帝召进宫里已经好几个时辰了,便只是见他一幅一幅地画皇后的各种肖像,安静地在旁边研墨。
景晖帝书画之功登峰造极,几可媲为大家。此时黄袍免冠,负手着笔,长发披在肩头,一股气势随笔而发。
这便是她的父亲,当朝的皇帝。若非身为帝王,若非治于此世,他定能扬名文坛画界。加以大曌皇室传袭的俊容,连汐湛都几乎忍不住要沉溺于这个男人的成熟魅力中。十六年前,这个气骨风流的皇帝与倾城绝美的皇后,执手后宫,曾是多么完美的图画。
心头剧痛,汐湛却只是淡淡道:“皇后仙逝多年,陛下何苦沉湎往事呢?”
景晖帝起笔,久久不落,道:“是啊,何必呢?也许是皇后太美了,烙在心里挥不去吧?落笔青墨间,总是在追寻世间最美的东西,便不由自主又画成她的样子了。”
是吗?烙在心里的,只是她的美貌。曾经的执手誓言,只是沉迷于她的外表,所谓文士风流,所谓情短梦长,他重视的原来、只是自己的感觉而已。
汐湛研墨的力度不禁然地深刻。她恨,她好恨。
看见景晖帝时模样,她仿佛已能想象母亲当年的心情。她沉醉在他的痴情与宠爱中,她以为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女子,她以为自己得到的是世上最珍贵的爱情,她以为执子之手果真可以与子偕老……
“玥瑶若还在世,我们的孩子该满十六了吧?”景晖帝幽幽道,汐湛不由得娇躯一颤。“那时候我们在花园,玥瑶说孩子生出来,名字要叫‘玅’,不论是男是女,都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最美好的宝物。朕当时暗自发誓,不论是玥瑶,还是孩子,朕要给她们最完整的幸福。”
玅……
许久不曾听见的呼唤,只一个字,就让她的伪装溃不成军。
“只是当时。皇后不在了,那个孩子更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嗓音中抑制不住的冷,藏在衣袖下的手已经颤抖起来。
景晖帝笔尖一颤,墨滴脏了画纸。愣了良久,遂道:“今天不画了。着奉疏名送你回去吧。”
告了礼,汐湛几乎是逃出凰鷽宫的,见得奉疏名在宫外侯着,强笑道:“陛下兴致断了。”
除了辞歌与任取风,别人是看不出她强掩的心情的,奉疏名亦然。他只无奈道:“汐湛身体才好,陛下真不体谅啊。走,我备了车送你回府休息。”
于是乘车回府,直接回到西厢院落,便已忍不住扶了梅树,缩下身子,止不住啜泣。
她伤,她痛,她常恨!
忘不了母亲提起他时眸中的痛,却更忽视不了其中深切的情。像是捆缚的荆棘,根根入骨,疼得鲜血淋漓。
可是即使如此,在他温柔回忆的面前,自己竟忍不住动情和感伤。
越是感动于景晖帝伤的眉宇,越是恨自己也恨母亲的傻,越是恨世事为何如此无常。
寒梅醉堪恨,常作去年花。[ 李商隐《忆梅》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那么梅花落尽后,为什么他还要怀念?
是他葬送了他口口声声说爱的人,是他转眼薄凉将她抛弃在冷宫之中。这样一个男子,凭什么这样多年伤心?
抽泣之间,心都冷冷地缩成一团。
辞歌听得外面的哭声,却不敢打断她。知道此时如果出去,可能只会见她自我保护般地避退。他不扰她,也不逼她。只是心里被她的哭声扰成麻,手摸了摸心房的位置,不由得苦笑。放开嗓子,叫道:“我饿了!饿死了!”
却见汐湛气冲冲地进来,拿了枕头就往他嘴里塞,一面道:“饿死鬼!煞风景!你是猪变的啊?”她从未这般粗口地骂过人,方一说完,已察觉自己失态。
顿时住了口,见辞歌可怜巴巴道:“任叔走了,你现在才回来,我连午饭都没吃。”
汐湛见他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遂道:“知道了。我去吩咐些饭菜来就是。”这样一闹,断了自己的越陷越深,心里却舒畅些许。
他是、故意的吧?
之后几日,景晖帝日派车接汐湛入宫,也不多聊,只是游园散步或是静静作画。汐湛也收拾好了心情,恢复了清恬宜人的气质。这般闲散数日,连宸弈也没有主动找她。汐湛也不急,将从前自舞苑得到的消息,加上这些日子的明察暗访,略作梳理,已经大概知道了需要查探的方向。
她自十二岁任舞苑总管以来,经过两年整理,已经把握了舞苑中的大部分资源。表面上舞苑只是经营舞坊生意,但天苑夫人的布置却早已超出它应有的范围。
夫人原先应该是有大志向的,尤其是在景晖宫变后,她的野心与目的越发明确和激烈。那是年轻气盛时候的尖锐,深刻地体现在舞苑暗地里的布置中,决绝而又凌厉。只是她虽然布置了下来,却没有能很好地利用。一方面是原先的安排只一味是取巧和激进的法子,培养的人又只求精而缺乏完整的体系,另一方面却是天苑夫人的心性经过了巨大转变。因为越王。
那个剑术极高,心性却极淡泊的男子,将原本骄傲而任性的天苑夫人收服。自嫁与越王后,天苑夫人便逐渐产生了隐退的思想,先是培养了三姝媚,后来又收了汐湛做弟子。之后,汐湛便渐地从夫人手中接过了舞苑的布置,由暗地里的梅花妆开始,一步一步将夫人设下的机巧与人脉连接起来,在大曌布下了一张疏而有致的大网。
这大网的网罗中,也包括了洛京。
夫人培养她,就是为了洛京此行。却又因为发现了汐湛身世而驻足不前。只是之前的布置已经进行下去,汐湛的脚步更不会因此而停止。
这是她追寻多年的故土啊!
不借助舞苑一丝一毫的助力,这是天苑夫人的规劝和矛盾,又何尝不是她向夫人的证明和告白。
所以,这日从龙照宫出来,闻得奉疏名被皇帝吩咐了事,没有像往常一般候着她之后,汐湛独自展开了行动。
向北宫卫道自己出宫,却转曲回廊偏了正宫门的方向,向着西边循着燕濪宫去。
敛了脚步靠近燕濪宫,见两名宫女正盛了汤药,备着甜枣糕。便听得言语窃窃。“勤儿这懒丫头怎么还不来给我换班,我都快累死了。”
“是啊,这几日娘娘夜里总是梦魇,弄得大家都没得睡。我看哪,是被皇后娘娘的冤魂缠上了。”
“谁说不是呢。前几日冷宫那边才闹了事,都传宫外越王府的舞姬被皇后娘娘附了体……”
却见门砰地被踢开,淑妃从内而出,怒道:“一派胡言!来人!”便见一群宫女惊慌失措地涌进来,跪成一地。“妖言惑众,留她不得!给我把菊缃的舌头割了!”
汐湛不敢看,便听一阵惊呼与嚣嚷,继而一阵尖叫,必是已经办完了。
淑妃又冷冷道:“收拾了拖出去,都回各自地方,免得见了心烦。沅珠你留下。”
菊缃一阵呜呜哭嚎,便被众人拖了出去。沅珠瑟瑟跪地,不住磕头道:“娘娘饶命,沅珠不敢了。”
淑妃冷哼一声,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还这么容易就慌乱?陆离鬼怪之事,本就是自己唬自己。下次若再听你跟着下面的人嚼舌头,便不是拔了话头儿这么简单了。”
沅珠泣不成声,磕道:“谢娘娘恩!谢娘娘恩!”
淑妃叫她起来,道:“整理一下,随我去缤瑶馆。”
汐湛只觉浑身已无力,便匆匆离了院子,稍隔远至可望宫门,只待一会儿尾随淑妃再去。忽听得脚步声,回头见西宫卫已向自己来。知道已被看见,遂作迷茫样,款款迎上去。为首的郎将认得她,和气道:“汐湛姑娘怎的在此处闲逛?”
汐湛凝眉苦笑,道:“本是打算自己回府里去的,途中有些不适,便寻了处凉亭休息,怎料片刻功夫,却失了道路。”
卫尉拱手道:“奉大人今日有事,便让小将莫参护送姑娘回府吧。”
汐湛盈盈一礼道:“有劳大人。”
莫参目中欣喜,遣了其余宫卫继续巡逻,独自送汐湛出宫。途中谈及汐湛之前舞惊大殿,倾慕之情溢于言表。
汐湛与他聊得甚是投机,便渐渐涉及宫中之事。郎将道:“刚才姑娘所在离燕濪宫甚近,不是小将多嘴,燕濪宫淑妃娘娘治下颇严,与天苑夫人向来不合,姑娘还是不要随意接触着为妙。”
汐湛听他语气真诚,心下感动,刚才淑妃手段,她是已然见识了。遂道:“宫内的事情汐湛不是很明白,只是前日听皇上口中吐露了缤瑶馆,却不知又是何处。”
莫参神情一惊,敛声道:“姑娘切勿上心缤瑶馆之事,里面只住了个不得势的妃子。皇上长情,但淑妃与缤瑶馆积怨深厚。”
汐湛遂不再问,婉然笑道:“得卫尉大人忠告,汐湛方心有戚戚。汐湛不懂规矩,资历浅薄。大人在宫中已是数载寒秋,见过的事情确比汐湛多了。”
莫参傲然道:“自十五岁当上宫卫,已是近二十载了。都道东宫卫率年少英才,在我看来却少了磨砺。”
想到尹晞在凤凰山那日莽撞,不由觉得莫参所言甚是。又道:“二十年了,那大人岂非见过宸佑殿下?汐湛在洛京这些日,时常听言宸佑殿下英才卓荦,恨不能得见。”
“岂止见过,当年景晖兵变,小将便是跟随太子殿下守卫皇宫。殿下英姿神授,至今犹如昨日。”
汐湛心中一喜,不露言表道:“那殿下又怎会……”
莫参叹口气,道:“当日前门宫乱,殿下率兵与郎威大军相抗,两人单枪交战宫门之外。本来殿下武功卓越,与郎威不相上下,却忽见天北火光大作,四处大呼是冷宫走了水。殿下分心之时被郎威一刀卸了右臂。”
汐湛捂嘴,防止自己漏出惊呼。
莫参言语恨恨,道:“郎威也是一惊,没来得及追。殿下便退回宫内。当时我要护送殿下医治,却被一把推开。殿下带伤抢了马,一路奔向冷宫。”语气沉郁,缓缓道,“行至半途,终因血流不止,坠马薨亡。”
汐湛不觉泪流,取绢拭去。调整语气道:“郎将此番肺腑,切勿轻语于人。若被大将军知晓,唯恐性命难堪。”
莫参道:“小将护卫北宫,本就与郎威势同水火,不怕他报复。”
汐湛摇头道:“现在皇上身边忠心之人本就不多,郎将需保全自己,以为皇上尽忠,以为宸佑殿下尽孝。”
莫参幡然察悟,遂向她点头道了。两人遂不多言,继续前行。
得宸佑、宸弈爱戴至此,母后也该是幸福的吧。
翌日离宫前寻了奉疏名,问道:“缤瑶馆是怎回事?”
王宫秘事,本就不是舞苑能轻易探得,更何况她这次存了自己解开谜题的心思。
奉疏名也是一惊,遂向她慢慢解道:“我也是听父亲说的。在皇后娘娘嫁入皇室前,宫内两名最得宠的妃子,一是燕濪宫淑妃,另一位便是缤瑶馆瑜妃。淑妃本是齐国翁主,自容不得身无背景的瑜妃分宠。瑜妃自以为是皇帝宠爱,对气势盛极的淑妃亦毫不忍让,却让淑妃先诞下皇子,好不容易让馆里的婢女得沐皇恩,生了个儿子,那宫女却被淑妃寻了理由治死了。”
汐湛道:“那孩子便是现在的太子殿下?”
奉疏名点点头,继续道:“本来淑瑜二妃的争斗还该更旷日持久些,只是这时候皇后娘娘嫁入帝室,顿时后宫宠爱集于一身,淑瑜二妃几乎再难见皇上一面。后来景晖兵变,瑜妃惊吓过度疯了,便被常年软禁馆内。后宫之中,遂由淑妃独掌。”
见汐湛笑容嫣然,奉疏名不由缩了缩脖子道:“你该不会要去见瑜妃吧?”
“疏名聪明绝顶!”汐湛赞道。
奉疏名却感觉不到丝毫可喜。
已是三月春见暖,缤瑶馆内却蒙蒙的没有丝毫生气。汐湛向奉疏名稍作嘱咐,让他一个人进去。奉疏名出于礼节,叫了门,如预想般没有回应,遂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门窗紧闭的昏暗中,女妇发髻散乱,喃喃念叨着,紧抱着一个露了芯的枕头,仿佛哄婴儿入睡。
“瑜妃?”奉疏名试唤道。
瑜妃缓缓抬起头来,见到奉疏名时目光蓦地亮起来。她仿佛一弹而起,扑向奉疏名,紧紧抓住他的袖子,道:“皇上,皇上终于来看箪儿了。”捧起枕头,柔声道:“皇上,你看皇子多像你。皇上,你喜欢他吗?”
奉疏名无奈,心道瑜妃自认为输于淑妃便在皇子,竟然心痴成狂至此了,遂道:“瑜妃,景晖兵变的事,你还记得吗?”
他自觉这般问话实在无聊,却因为汐湛的嘱咐不得不走场一般地问上一遍。
见瑜妃只笑吟吟地哄着“孩子”,他心中无奈,又问:“当年冷宫是怎么走的水,你知道吗?”
瑜妃一愣,遂抬起头看向奉疏名,许久方幽幽道:“皇上今晚别走,行吗?”
奉疏名向窗外摊了摊手,意道:我说这么个疯了的妃子身上探不出东西吧。
却听门外女声娆美道:“知道吗,装疯卖傻可以逃得过淑妃的眼睛,却逃不过轮回的惩罚。”
那声音带着低低的磁性,竟与素日不十分相同。而是有几分诱惑,又有几分怨愤与清冷。猛地回头,便见汐湛侧伫在屋外晃眼的光亮中。她仰面向天空,深深地吞吐着初春清冷的空气。
良久,遂缓缓低头,向屋内嫣然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