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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六至八 ...

  •   六

      洪化七年。雍帝崩,新帝登基,改元保真。
      保真三年,新帝娶左相之女,册封六宫之主,执掌凤印。
      同年十月,柳太傅递了折子请辞。

      太子,不,现在该说新帝,把那折子看了一个开头便摔了朱笔。小太监不知发生何事,扑通跪下了,诚惶诚恐地膝行过来。新帝阴着脸,僵坐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下怒气,淡淡道:“你去把笔捡回来。”
      那封折子最后自然准奏。

      那夜新帝又做梦,梦里的年岁像是比之前梦到的都早些,柳羡元有些呆钝的天真,脸容也更稚嫩些,似是少年模样。被男人抱在膝头调笑:“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好像真的不懂,只怔怔地应了声“啊”。

      冬日的时候柳羡元抱着一床被子还是冻得瑟瑟发抖,男人见了便责备:“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怕冷?”将人拉到自己房里,赶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裹好。
      柳羡元乌沉沉的眼眸盯着他瞧,懵懂却天真可怜。半晌咬着嘴唇怯怯地把冰凉的手放进他的怀里,那人给他唬了一跳,随后把整个人都揽进了怀里,嘴上倒还恶狠狠地:“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居然给你暖床。”

      两人静静相拥而卧,那人的下巴蹭过柳羡元的发顶,似抚过丝绸的声音。
      一室恬然。

      新帝从梦中醒来,只觉得心口浇了辣椒油也似,热辣辣地疼。他知道这些梦绝非偶然,他想起某一日父皇隔着衣袖握着柳羡元的手,心底从未如此恨过。
      ——你要走便走吧,万里江山,如何便缺了你一个。

      七

      新帝长相肖似先帝,便连手腕凌厉这一点也是像的,不过比起先帝的一味酷厉行事,新帝更倾向于刚柔相济,恩威并施。他勤勉于政务,为人君无可挑剔,几年之内,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唯独一点姑且可以称为瑕疵——皇帝喜好美色,且男女不忌。和誉王倒是颇为相得。
      誉王深谙悦上之道,时常进献美人以便新帝充实后宫。皆是娈童好女,连金发碧眼的外族人也有不少。
      柳羡元在龙首山听说,也不过搁了手中书卷淡淡一笑。

      时过匆匆,又经年。
      湛露十二年的时候,皇帝年已过不惑,将届知天命之年。然而近几年荒于渔色坏了身体,又兼求仙问药轻信方术,一场病轰轰烈烈地来,太医们居然束手无策。
      皇帝病得昏沉,却道:“去龙首山,把柳先生请来。”

      柳羡元近年一直隐居龙首山,听闻陛下病重宣召,飞马而至,只赶在进宫面圣前沐浴了一回,新换了身青衣。

      皇帝看见柳羡元进殿来,竟然眉目温然青衣谦谦风华如旧。其实柳羡元怎么算也该是花甲之年,然他如今与往昔几乎毫无差别,自己却垂死苍老两鬓斑白。皇帝勉力翻身坐起,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先生……竟一点都没变。
      说的淡淡的,压抑了太多喜怒悲忧哀愤,反倒像是什么都没有。

      柳羡元微微一笑,垂首拱袖:“陛下可知为何。”
      ——不。不知道。

      柳羡元道:“其实若不算上修炼成人之前的那些年,臣到如今,也该有一百二十七岁了。”
      他从从容容地道:“臣本龙首山下一株柳,一百二十七年前修成了人身,草木之妖避世而居,臣却在那时遇见了一个人。”

      那年夏日,柳羡元刚修成人身不久,还是少年形貌。暑气正烈,他脱了鞋袜挽起裤脚踩进冰凉的溪水里。石子圆润倒也不怎么硌脚,有时也踩到溪底绵软的沙。
      玩得高兴时听到有人在后面招呼:“这位……呃,小哥,我在这山里迷了路,烦请指条下山的道好么?”
      他于是回过身去,青年打着一把扇子遮头顶烈阳,白衣简素,笑容朗朗。看见他踩在水里后,青年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你在这里——那我刚刚在下游喝了溪水……岂不是喝了你的泡脚水?”
      柳羡元闻言,扑哧一笑。

      妖类从来颜好,纵然草木之妖不似狐妖蛇妖一类天生惑人,但清华之姿哪是凡人能比。青年看得一呆,扇子从手里啪地掉下去。
      缘由是起。

      后来两人相熟,青年又表白了爱慕之意以后,两人一起在龙首山下盖了间屋子。青年出身名门,却是私生子,身分尴尬的很,索性出来游山玩水。即便知道少年是柳树所化,他也并不畏惧惊奇,只笑问:“阿羡,到了秋天,你的头发会不会掉光?”
      青年教柳羡元读书识字,乘机吃人豆腐。不过柳羡元学得很快,青年不久就发现柳羡元那笔字比自己的都要漂亮。琴棋画当然也教,幸好于弈一道,柳羡元从来都不得其门而入,青年终于又找到了占便宜的机会,暗自偷笑。
      青年给柳羡元整衣束发,蹭在他耳边悄悄道:“阿羡,我给你起个字,叫问溪如何?”

      山中不知年,若不是青年忽然生了重病,也许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
      柳羡元不会医病,想以自身精元给他续命,却被青年拒绝了。青年微笑着道:“阿羡,天命不可违,我的命数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说:“……阿羡,下辈子你可会来找我。”

      于是柳羡元等那人死,等那人投胎,又等他的转世。太子还小的时候,他等太子长大,太子长大了以后,他又等太子记起一切。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皇帝已经无可遏制地沉沉睡去。柳羡元看着日影投落一半在男人清瘦的脸上,静静道:“我等了一百年……终于还是要等到你死。”

      八

      皇帝醒来的时候,不见了柳羡元。
      他想起梦里看见的前世,他在弥留之际抓着柳羡元的手说:“阿羡……你来找我。”
      于是恍然,前尘如海悉数倒卷而回,原来那些纷纷扰扰的梦境的主人,原来上辈子在龙首山溪边遇见少年的人,从来不是别的谁。
      他想起身,突然发现自己仿佛脱胎换骨,气力充盈如同永远不会老去的二十岁,怔了怔,忽然扬声大喊:“来人!来人!”

      皇帝去了从前的柳府。
      虽然柳羡元早在多年前辞官归隐,但他还是留了这座宅邸。推了门进去,将护卫全都留在门外,一个人转过回廊穿过庭院,一怀碧池映入眼帘。
      池边有垂柳拂风,池上有杨花碎雪。
      皇帝记得,从前他说每年为先生种一株柳,也不过种了七年而已,一腔思慕满怀情肠,竟也只能捱过岁月波折的七年——
      他缓缓,将视线凝在第八株柳上。新叶薄绿,迎风微摇。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原来先生姓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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