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前杨柳歌》阮思

1、一至五

　　一

　　那日小太子要翻宫墙，踩着小顺子的肩头正好跨上墙头，瞧见那边墙根站了个满面皱纹的老太监。那太监一见他便尖着嗓子先喊了一回“太子殿下~”，他吓得一个跟头从墙上栽了下去，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接住他的年轻人眉目温然带笑，一身青衫极淡，淡得如似三月江南的烟雨。他目光清正举止洒然，不像是一般人，可也未穿官服，倒真的瞧不出来身分。
　　年轻人放下他，笑微微的模样：“太子殿下小心。”

　　那是小太子头回遇见那人。

　　那天夜里小太子做了个梦，梦见那个眉目清然温柔的年轻人。梦里有个垂死的男人一直抓着他的手，想要说话却先被一阵咳嗽打断，男人翻过去蜷起身子，伏在床边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男人勉力平下咳喘。抬起头，他面容清瘦，一双眸子却亮得摄人：“阿羡，你答应会等我。”
　　小太子悚然惊醒。他看见了那男人的脸，竟然有七分像他的父皇。

　　二

　　那年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皇帝给小太子换了个太傅。从前那个又老又迂腐的张太傅请辞回乡养老去了，小太子自然高兴。进了书房看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从桌案后面站起来，一身重紫官服端谨严正，依然君子温然之姿。
　　小太子见他穿了官服的模样，知道是日前遇到的那人，不由心道：他其实穿青色更好看些。便走过去问：“敢问先生尊讳。“
　　声音清脆，只还带了些奶气，稚嫩得可爱。

　　年轻人见他不行拜师之礼，倒也不说什么，只微微笑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小太子眨了眨眼：“原来太傅姓柳。”
　　他已八岁，经史子集都有涉猎，一首贺知章的《咏柳》坊间小儿都会背，自然难不倒他。柳太傅颔首：“殿下聪慧。”
　　小太子眼睛一亮，问：“可是龙首山那位名满天下的柳先生？”
　　柳太傅又笑：“羡元字问溪。”
　　——羡元。

　　小太子抬起头来看柳羡元，眉目温然，风姿濯濯如春月柳。他和自己梦里的样子几乎毫无差别——除去梦里那深入骨髓的哀恸。他想着，不自觉喃喃道：“……阿羡。”
　　“啪”地一声，柳羡元本正拾起案上镇纸，闻言手一松，那刻绘无双的玉制镇纸便又砸了回去，撞出好大一声响。
　　小太子怔怔然瞧着柳羡元，眼珠子乌漆漆的，是那种墨色的黑法。年轻的太傅抚了抚袖子苦笑了一回：“臣失仪了。”

　　三

　　如是经年。
　　柳羡元虽然年轻，然而成名已久，居然也不是盛名难副之徒。他释意简白有趣，生动易懂，偶尔引经据典也是信手拈来浑然天成。人又温和雅重体贴，小太子日见粘他，皇帝对其人也甚是赏识。
　　但太子的梦还是继续做的。
　　梦中时光仿佛又往回追溯了些，太子梦见柳羡元和那个男人琴箫相和，陌上春风轻，落花缱绻，铺了满卷春~色，映着那人眼底温柔。有时是两人各执黑白对弈，柳羡元居然常输给男人，被他大笑着在唇上涂上两撇小胡子。
　　两人坐于池畔柳下，衣衫一青一白。白的肆意不羁，青的宁淡温柔。

　　或许真是到了慕少艾的年纪，太子有一回竟梦见那人把柳羡元压在芍药花底下，花丛烂漫，青衣被温柔揭去，柳羡元羞赧便抬手遮去眼睛，细润如瓷的肌肤倒是一览无余。是那种珍珠一样温柔的白，被撩拨得狠了也透些羞恼的淡粉。乌发缠了芍药花枝，艳红的花瓣微微颤动，盈盈有情。
　　男人吻他的唇。极沉醉。

　　天明时太子醒来后怔怔出神，半晌才坐起来手往下一探，脸顿时青了。

　　四

　　皇帝赐给柳羡元一座府邸，太子常去。
　　府里布置得精巧，听说是皇帝专门命人为柳太傅画的图纸，也呈给他细细看过。柳羡元本担心圣眷过浓，欲辞而不得，遂罢。
　　柳羡元住的那一间房对出去可见一怀碧池。柳太傅二十八岁生辰那年，小太子为了讨太傅欢心，亲手在池边种下一株柳，又因春时杨花似雪垂柳拂波，将池子取名为青玉点雪。

　　太子时尚年幼，却也一本正经许诺：“以后每年先生生辰，我都为先生种一株柳。”
　　柳羡元哑然，眼神却是温柔的：“若羡元活到百岁，这园子岂不是要被栽满？”

　　当年还满腔孺慕之情，不知何时却悄然生变。太子喜爱柳羡元的温然从容，时日愈久，愈觉思恋爱慕之深。
　　有时甚至觉得，梦里为柳羡元束发整冠的那个男人，是自己。

　　那日太子寻了一柄空白折扇，欲寻柳羡元为自己添上字画。柳府不设护卫，他进得容易，路过回廊时却看见柳下的父皇。柳羡元青衣洒然，静立垂手。
　　他不动声色地走近。

　　皇帝淡淡地道：“柳爱卿，你想说什么，不妨说出来。”
　　柳羡元举袖恭谨：“……恕臣不能，也不愿。”
　　皇帝抬眼看他。太子的右手慢慢在宽袖底下捏紧。男人的声音依旧不喜不怒，淡漠然而威严天成。他道：“朕从未这样迷恋喜爱过一个人，柳爱卿……阿羡。”

　　太子猛地怔在那里，只听他继续道：“朕喜欢你，不愿强迫，但……”
　　柳羡元垂着睫不语。他衣袍深青，风姿简秀，如似神仙中人。

　　太子慢慢退开两步。那柄折扇被他收回了袖中。他看着两人静立着便如梦中一样的场景，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意念。
　　——说不清是什么，只觉得苦。苦得像把黄连埋在了舌根底下。

　　五

　　太子与柳太傅渐渐疏远。以柳羡元的敏锐心思自然察觉，却又觉得此事不好提起，便也装作不知道。

　　一日誉王世子邀太子赏画。太子去了书房先看见的倒是一个为主人磨墨的小厮。誉王世子好美色是京中出了名的，那小厮品貌自然也不差，露出的手腕白皙柔润，令人想起泉水里洗过的嫩白藕节。
　　但太子看他却是因为小厮穿着青衣，低眉垂睫，神色宁静。
　　誉王世子随后便打着扇子进来，见太子出神，了然地微微一笑。他是个多知情识趣的人，隔天就将人送去了太子那里。

　　小厮换了身鹅黄衣裳，少年秀美，瞧着更是漂亮，太子却有些意兴阑珊了。顿了顿道：“你低头。”
　　小厮顺从地低下头去，乌浓的长睫垂下来。

　　太子静静看了会，道：“就这么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