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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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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年岁久远的故事了,时间要倒退回二十年前。
那年,沈絮八岁。父亲在小城的区房管所工作,这年他升了职,调去了另一个区的房管所做科长。而沈絮他们家也分配到了福利房子,从原本的旧瓦房搬去市中心一处还不错的老式公寓。
她还清楚的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搬家时的情景。那时候还没有搬场公司,爸爸不知道去哪里借了辆卡车,帮忙的人里头有老单位的同事和几位亲戚。那天天很热,她跟在大人后面忙里忙外的跑,虽然满身是汗,可心里不知道多兴奋。耳边传来的,也全是周围人用羡慕的语调,说出来的恭喜的声音。沈絮记得当爸爸把最后一个凳子放好,和老邻居一一告别之后,她坐上卡车,看着身后扬起的尘土,心里一边默默对沙尘的那头说再见,一边小心翼翼的回头看前方未知的路。
而路的起点,是一棵粉色的夹竹桃,和树下穿白衬衫的男孩子。
她一下车就看到那个男孩了。他静静的站着,面色苍白,身后绚丽的花朵是他的陪衬。男孩有一双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那天阳光正烈,可沈絮却觉得刺的她睁不开眼的,不是太阳,而是眼前的这个人。她的心怦怦直跳,就在那个瞬间,在她还不知道他名字的时候,他就住进了她心里。
这时候有大人围上来帮忙,其中有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在人们的寒暄间,沈絮知道了他叫陈飞乔,是爸爸新单位的领导,房管所副所长,那个少年叫陈默,是他的儿子。
从那个时间点起,他们两家就开始了漫长的纠缠,至死方休。
陈家就住沈絮家对门,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那一家只有两口人,父与子。陈默的母亲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陈叔叔没有再娶,到现在也四五年了。陈默和沈絮同岁,却比她老成很多。
他平时总是沉默寡言,家务却做的极好,沈絮妈妈疼恤他,总是帮他干一些,家里做了好吃的,也爱叫上他们父子。陈叔叔虽然是领导,却很可亲,和沈絮爸爸也谈得来。他们搬家没多久,沈絮听爸爸对妈妈说,陈叔叔很信任他,在工作上给了他不少的帮助。
爸爸帮沈絮办转学到了附近的学校,和陈默同级却不同班。他们每天一起上下学,路上的时光,是那时的她最欢喜盼望的。陈默很少说话,一路上都是沈絮聒噪的声音。她从小就喜欢看杂书,虽然识字不多,但看些个小人书也绰绰有余了。一众书里最爱的是《水浒》,很羡慕书中的英雄豪气,最同情林冲讨厌宋江。
沈絮常给陈默讲里面的故事,像林冲误闯白虎堂,吴用智取生辰纲还有浪里白条和燕青的故事。他总是静静的听,偶尔问一句后来呢。常常是一节讲完,学校就到了,他们往不同的教室走去,分手前陈默总要问:“今天的书带齐了么?”有时沈絮果然忘了带,他就会在上课之前送来给她。有他在,她总是很安心。
放学后,他们就各自回家做作业。陈默的成绩很好,几乎一直是年级第一,沈絮就很不稳定,区间是从第二到第一百零二。妈妈有时会找陈默来给她补补课,她不是不爱学习,可就是没办法集中精神,她的周围永远有更有趣的东西在吸引。
“这个因式分解要用这个方法……”陈默耐心很好,这个类型的题目他已经讲了很多次了,态度依旧和蔼。
沈絮眼睛看着本子上的符号,脑子里却想着别的。
“陈默,我昨天看了《杨志卖刀》,你说,这世上真有那么锋利的刀么?吹毛断发,啧啧,我要是有一把这样的刀就好了……”陈默看了她一眼,想了想没有说话,又继续低头解题。
三天以后,他给了沈絮一把小刀,:“我磨了好久,你试试。”
沈絮反应过来,这是他给她做的“宝刀”,于是从头上扯下一条头发,对着刀刃吹了一口气,可头发却飘到了地上;她又拔下一条,这次飘到了窗外;她拔了又拔,拔的头皮发麻,还是没有成功。
“我拿去再磨磨。”陈默憋红了脸说。“不用了,刀子快太危险。”沈絮收起刀,飞快的放到枕头下面。虽然没有得到吹毛断发的宝刀,可是从此以后的每一晚,她都睡的很安稳。
江南多蚊子,到了夏末的时候,总有成群的蚊子抱成团一起飞。那时他们叫这作“蚊子打架”,后来大了才晓得,其实它们是在□□。
沈絮每次看到蚊子打架就莫名兴奋,她最爱拍蚊子,其次是苍蝇。有那么多蚊子在面前慢腾腾的飞,让小小年纪的沈絮,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快感”。她站在凳子上,啪啪啪拍的那叫一个爽。可惜乐极生悲,脚下一滑,跌了下来。
妈妈走来骂她,说哪有女孩子像你这样皮的。这时正好陈默过来,看看地下的沈絮再看看蚊子,问:“你这么拍多累,我帮你把它们一网打尽,好不好?”
他回家拿了个脸盆,盆里沾了些水,再拿肥皂沿着盆的内壁抹了一圈。陈默人高手长,不用凳子,直接拿盆兜蚊子,几个回合下来,盆里的肥皂水里已满是尸体。沈絮对这一发明惊叹不已,觉得陈默真是无所不能。
童年的沈絮古怪顽皮,陈默乖巧稳重,大人们都说他们性别错配了,但这样南辕北辙的性子却一点没有影响他们的情谊,他们一起长大,彼此扶持,是伙伴,是知己,是彼此青春年华的见证。
当然也有烦恼的时候。
小学毕业那年,沈絮期末大考考得不好,妈妈一怒之下把小人书全扔了,包括她最爱的《水浒传》。沈絮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放声大哭,整整一个礼拜没和妈妈说话。陈默不晓得怎么安慰她,只是陪着她的时候,分外温柔。
没过多久,陈默自己也惹了麻烦。他长的越发好看了,成绩又好,开始有早熟的女生给他写信,也因此引起了一些同龄男孩的妒忌。其中有一个叫陆海的,总和他过不去。
这天放学,沈絮轮到值日,出来晚了,没有看到通常等在沈絮教室门口的陈默。沈絮四周围找,终于在学校的一角找到了他。
沈絮看到他的时候,陈默已经被他们打的起不来了。他趴在地上,整个身体倦作一团,双手紧紧抓住胸口的书包,陆海和另外几个人围着他,他们扭曲着脸,拳头脚踢,嘴里骂着:“让你拽,让你出风头……”
那一刻,沈絮只觉得浑身的血直冲脑门,她扔下书包,飞奔过去,一头撞到陆海的腰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许打陈默,不许你们打我的陈默。
可她毕竟是女孩子,力气小,书上看来的那些武功招式也完全用不上,陆海一下就把她掀翻在地上。沈絮一个骨碌翻身起来,又跑过去,正努力思考怎样才能一击即中的时候,眼看他高高举起的拳头,又要落到陈默身上,沈絮一个箭步冲上去,想也没想就对着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
到现在,沈絮还记得自己那一口下去时,陆海惊天动地的惨叫,“啊————————”她没有松嘴,反而更用力了,她死命的咬牙,恨不得把他的手臂咬断。
这时开始有人拉她的头发,打她的头。沈絮全不在乎,只紧紧的把眼睛闭起来,浑身的力气都使到嘴上,直到感觉到有腻腻的液体流到嘴巴里。她管不了许多,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陈默快跑,快跑。
陆海叫的更惨了,沈絮正犹豫着要不要先松开嘴,看看情况的时候,突然后脑勺一下剧痛传来,只觉得眼睛发黑,一头倒在了地上。在倒地昏迷的瞬间,她看到陈默苍白的脸和惊慌的眼睛,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跑……”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爸妈都在,妈妈温柔的说:“醒啦?没事了,咱们回家吧。”沈絮想坐起来,只觉得脑袋后面疼的厉害,一伸手摸到块纱布。爸爸跑过来抓住她的手,“别乱动,刚缝了针的。”
她有些茫然,“你让那个陆海拿砖头敲穿了头。”爸爸说,“缝了五针。”她想起刚才的场面,嘴巴里似乎还有血的味道。
“陈默呢?”沈絮问。
“陈默没事,和他爸爸在家呢。”
医生来检查了之后,就放他们离开了。出乎意料的,爸妈并没有骂沈絮,爸爸甚至还开玩笑的说,我女儿挺厉害,把那么大的小子整的哇哇大哭。
在弄堂口,她看到了夹竹桃下的陈默。他背着书包,脸上有些瘀痕,一只眼睛有点肿。爸妈他们先上了楼,妈妈回头叮嘱沈絮,话别说得太多,伤神。
她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他们一起经历了磨难,她脑袋上的伤口还是很痛,可一回家就见到他,让她觉得很圆满。
“还好伤在头发里,如果是脸上怎么办,要破相的。”陈默低低的说。
沈絮嘿嘿傻笑,“他们为什么打你?”虽然知道那帮人蓄谋已久,却不知道这次是什么由头。
陈默从书包里拿出一样东西,塞给沈絮,“这个给你。”
沈絮拿过来,是一本簇新的书,上面三个大字,《水浒传》。书有些折痕,沈絮想起他被打时,死命抱住书包的场景。
“陆海他们要抢你的书,你不给,所以他们才动了手,是不是?”
“不过借个借口罢了,他们早就想动我了。”陈默不以为然的说。
沈絮的鼻子有些发酸,这个傻子,这种书有什么要紧,它哪里比得上你,就是全世界再没书可看,我也要你好好的,你懂不懂?
“以后你离他们远些吧。”沈絮的声音里有了哭腔。
“他们肯定再不敢碰我了。”陈默抬起头,热切地看着沈絮,眼睛里又放出光来,“阿絮,你好厉害,差点把陆海胳膊上的一块肉咬下来,你没看到当时他大哭的样子。他们吃了苦头,再不会来惹咱们了。”
沈絮听了很高兴,甚至是得意,也哈哈笑起来。可是陈默脸色突然一沉,板着脸对她说:“不过,你以后永远永远不能这么命也不要,不管是为了谁,什么事,知道么?”他从未对她这样色厉内荏过,她看着他,脸上满是郑重爱惜的神情,让她很欢喜。
微风吹过,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一颗夹竹桃的种子悄悄飘进了沈絮心里,悄无声息的,开出了最美的花。
那一年,他们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