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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子夜少女(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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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隐城是密河以南最为繁华的城市,哪怕是在这样阴霾的天气里,大街小巷仍旧热闹非凡,井然有序却充满了活力。
但车队一进城便上了僻静无人的偏道。车中的女孩子们只从车帘的缝隙中看见一格格青石铺就的路面在眼前闪过。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升国王宫位于白隐城的中心,下了马车,举目而望,只见一处处屋宇错落有致,雕梁画栋。有的华丽眩目,有的精致玲珑。这些宫殿和楼宇连绵着,不知延伸到多远的地方。所谓王宫,几乎又是一个城市了。
“好大啊。”阿锦吐了吐舌头,终究压低了惊叹的声音。
青歌微微一笑,迎着雪略微眯起了眼。时隔这么久,她又一次见到这样宏伟庄严的王城,心中的感慨却无处言说。升国的建筑风格与宁国自有很大的不同,可是王宫中的威严气息,却是一样的。
她恍然忆起了自己住在宁国王宫中的那段日子。那样的盛世繁华,无忧无虑。如今,也许那里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那一切,皆已离她远去了。
“青歌姐姐。”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袖。青歌回过神来。是纤儿。小女孩脸上有紧张的惧意。青歌反手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别怕。”
“别乱,往这边来。”先前送她们抵达的执事早已不见。现在领着她们的是几个宫中的太监。为首的那个絮絮地说着:“今晚你们几个先上千庭榭那儿去呆着,明天验生辰。我可告诉你们,若有虚瞒假报的,趁早说,倒免得受苦……”
青歌觉得手上一紧,纤儿像是被吓到了。青歌抚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向她微笑。
千庭榭是个极大的院落。足有两三百间屋子错落地排开。青歌有种感觉,好像它是游离于整个王宫之外的所在。此处是两个月前才开始动工的一处庭院,专门用来安置这些子时降生的少女。随着女孩的增加工程也渐渐完成。目前还能看到未来得及收起的工具木材等杂物,到处是土木方兴的痕迹。
是夜,青歌和纤儿与其他的两名女孩住进了一间屋子。入睡的时候,纤儿紧紧的挨着她。就算在梦里,幼小的女孩仍带着对陌生地方满是怯意的表情。青歌叹了口气,心中不禁有些怜惜。至少她们从平国来的人,都不是那么心甘情愿的。这个孩子,怕也是被家境所迫吧?
而自己,更是为了另一桩事情。希望还能来得及。青歌闭上了眼睛,也便慢慢睡了过去。
她又做了那个梦。那个自幼年时便纠缠她的梦境,不管她身在何处,都无法摆脱。
暗沉的夜,母亲自宫中跌跌撞撞地冲出。她撕声叫着父亲的名字,却没有人回答。宫廷禁卫站成一堵沉默的墙,挡住了她的脚步。她跌伏在地,唯有头高高的仰起。比冷月还要苍凉的目光,注视着那托盘中精致的鸠酒,无声地笑。
有谁碰翻了烛火。幼小的女孩赤着双足,自深宫中飞奔而出,挡在了母亲身前。从旁伸来许多双手,要将她拉开。她愤怒地瞪着他们,她知道他们要将母亲从她身边夺走。她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一双眼睛,心中恨不得将他们全都杀死。
攥着她的手突然松开,那人脸上浮现怪异的神情。这个王宫侍卫毫无预兆地猛然拔刀,反手割破了自己的咽喉!
鲜血飞溅开来,与身后落霓宫中的火焰在夜色里交相辉映。死去的人向她这边扑倒,他的眼睛直直望着天空,仿佛不相信刚刚发生的事。他的脸呈现在她眼前,近在咫尺,伸手可触。她没有感觉恐惧,只有安宁的疲倦。她听见母亲发出了尖叫,那惊恐的高音成为关于这场梦境最后的记忆。
青歌醒来。一弯弦月映透窗纱。枕上有濡湿的痕迹,她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场梦,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在睡梦中重现,毫无扭曲,毫无改变,真切得一如当年。
次日午时,她们这些刚刚抵达的女孩子,被聚集在千庭榭前空旷的场地上。她们遵令换上了一致的雪白袍服,双膝后屈,迎着终于破云而出的阳光,分作两列,跪坐在地。
在面前的场地上,一个巨大的圆盘悬空摆置,仅以中心极细的一点触地。圆盘中央是一根笔直的长杆,其形状若日晷;一旁又延伸出一个半球形的小碗,似可随着底盘转动。从中心射出无数纤细的丝,布作密网。若有人去细心地数上一数,会发现丝线将盘面分作了九十六格。颜色最浅的是透明的金色,往两旁慢慢变深,直到成为深墨似的黑。
这便是升国用以检验生辰的器具么?青歌暗想。确曾听师父说过,有这么一样东西叫作血晷,那本是仅存在于传说中的物事,却竟在升国重现。
周围似乎有着一种奇异的氛围,女孩们皆垂首不敢语。除却她们以外,每一个屋子中,还不知有多少少女的眼睛悄悄窥视着这一幕。虽是这样最爱谈笑的年纪,可是,聚集了近千名少女的庭院中,却静谧如死。
只有分立于旁的太监扯着尖细的嗓音念着名单上的名字。“凌月然——”被点到的女孩起身,走到圆盘前。自有人捉了她的手,一柄小刀只一晃,便割破了她的手指。殷红的血珠沁出,落入那碗状的容器中。那圆盘像汲取到了什么力量一般,突然飞速地旋转起来。轮盘发出细哑的啸音,越转越快。过了许久,它方才力竭似地减低了速度。直到它最终停下来,青歌突然发现,中心长杆投至盘面上的影子,竟然消失了。
仔细一看,才发现并非消失。而是阴影落到了颜色最深的那一格盘面上,几乎分辨不出。那便代表的是子时正了吧?青歌猜测着。凌月然脸色苍白地退至一旁。拿着名单的人便往她的名字旁画了一个记号。
如此这般,一个个女孩按序走至血晷前,滴血而证。日光渐渐倾斜,其间将血晷的方位转移了数次。不觉间,阿锦已走了上去。她之后,接下来的就是纤儿了。小女孩紧紧地咬住唇,脸上全是惊恐。青歌轻声宽慰道:“纤儿,不怕,不疼的。”
话一说完,突然阿锦那边发出了一声低呼。青歌抬头,看见盘面上的日影竟不是落在子时正的那一格,而是偏了好些。
阿锦早吓住了。那掌管名单的太监冷笑了一声:“竟敢谎报生辰混入宫中,要是延误了大王的病,让你碎尸万段也不够!”
“不……”阿锦急急地辨白,“不是故意谎报的,许是我娘记错了时刻。”
“不管是为了什么缘故,总之你这样的人不能姑息。”那太监慢吞吞地道,“来呀,拖出去,廷杖一百!”
竟是如此严酷的刑罚。廷杖一百,这几乎是不能活了。阿锦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女孩们个个都噤若寒蝉,有谁还敢多说半句?
“不,饶了我吧——”阿锦跪下,苦苦哀求。那掌事太监只是嫌恶地挥了挥手。没有人理会她的哭叫,两个壮实的太监一人拉住她一边胳膊,便往外拖去。
“救命啊——娘——”阿锦双脚乱蹬,实是已着了慌了。叫出口的声音,让人心中一紧。
“住手。”青歌究竟没有忍住,几步上前,拦住了他们。拖着阿锦的人认出她是尚未验过生辰的,嬉笑道:“姑娘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罢。”说着摔开她的手,又拖起了阿锦。
青歌一急,复又加力拉住了阿锦。执法的太监不耐烦地推开她,同时不自觉地看了她一眼。突然,他停住了动作。那女子眼底似有一道奇异的光闪过,如水流般涌入了自己脑中。他突觉心下一片空茫,有个声音开始响起来。
他的同伴推了他一下,他才如梦初醒。可是,他仍有一种极怪异又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有人在催促他去做什么。于是,竟不由自主地转身为阿锦求情道:“连公公,这小丫头也没怎么样,不如饶了她吧?”
“你在说什么昏话?”连公公一听,点住他的鼻子骂,“还不快快给我拖了出去。”
没想到,小太监竟不理会他的话,只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两人竟是僵住了。那边的女孩子们都惊得睁大了眼睛。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太监竟会为阿锦出头,不惜顶撞上司。
青歌却心中一沉,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听见一个平淡的声音道:“那便不用追究了。”
只见连公公忙堆了笑迎上:“太司怎么上这边来了?”
青歌转身,一个男子从庭院之外缓步而至。他的面庞极为俊朗,英挺的鼻梁,剑似的眉,深潭一样的双目中毫无波澜。每一处,都如同被最高明的刻刀过雕刻似的完美。只是青歌却觉得这过分的完美好像缺少什么似的,让她胸口一窒。
他穿一身浅白色的长衫,负手而立。阳光下那样懒散的气度,却让女孩们都看得呆了。
“没什么,过来随便看看。”他面上有笑意,声音里却无。
“既是太司如此说了,就便宜你了。”连公公看了伏地啜泣的阿锦一眼,答应了。
一个念头飞快一闪,青歌恍然大悟。这个男子,便是此次提请升国召寻“子夜少女”之人了。慕容殊之,数月前突然出现在升国王室的神秘人士,因救回垂危的国主而登上占星司太司之位。据说当政的二王子隐天拔很是看重他,如今在升国朝中,也无人敢小觑。
既是如此,阿锦算是逃过一劫。青歌暗暗松了口气。不过阿锦自然不能再留在这里,她擦着泪,感激地看了青歌一眼,便跟人去了。想来不至再受为难。
“继续下去吧。”慕容殊之吩咐道。他自己便站在一旁,似是专注地看着血晷。
青歌默不作声地退回队伍里。依序此时轮至纤儿。小女孩哆哆嗦嗦地走上前去,紧紧地闭起眼。血液滴落,轮盘飞转。所幸,纤儿确是子时正降生。那长杆的阴影投上墨黑的丝,已是不见了。
“青歌——”连公公拉长着声音叫着。
她起身,走了过去。
午后的阳光落在金色的格子上,泛出刺眼的光。青歌此刻仍旧惊异着这个测算仪。或许,它也是被加持了灵力的?她暗暗记下它的构造与尺寸。将来自要禀报给师父。师父对一切奇特的物事都极有兴趣,总要一探究竟。
银色的刀刃伸来,她不再犹豫。食指在上面一滑,皮肤便划破开来。
淡紫色的血,急速滴落。青歌这一刻有些莫名的担忧。这是母亲留给她的烙印,这样颜色浅淡的血,一直为人所鄙夷。
“啪”地一声,慕容殊之竟猛地踏住了疯转的轮盘。转盘发出一声嘶叫,不情愿地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对上青歌惊诧的眼,低声道:“你是偃族人?”
他的举动使周围所有人都惊讶莫名。人们的目光都投向了青歌。
“是。”青歌淡淡地承认。
慕容殊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那样深的目光里似有什么说不明的东西飞速闪过。青歌不禁抖了一下,才又迎上那一双眼睛。那一瞬竟想惊呼出声,但她生生忍住。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她仿佛觉得它能将一切洞穿。青歌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感应到巨大的压迫力。然而,当她下意识地聚起心神,却竟然探不到他的灵识。一片空茫。
他果然,不会让人看出半点来历。
慕容殊之放开了血晷,转头道:“跟我来。”说完不再看她,拂袖大步地去了。
青歌犹未从那震憾中回过神来。连公公怪异地看着她。“慕容太司叫的是你,还不快去。”
真是奇怪,这个来历不明的太司,从来拒人千里之外。入宫两月有余,从来只在那观星殿中测看星相,对女色及一应玩乐更是半点兴趣也无。怎么突然将这个刚来不久的女孩子单独叫去呢?难道是看上她了吗?
青歌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慕容殊之。
一直以来,她的日子都很单纯。童年时在深宫之中,除了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几乎见不到其他人。更没有什么出宫游玩的机会;后来的十二年间,一直在沉月岛潜心苦修,除了师父和师兄,再没有见过第三个人了。
直到日前抵达平国本土,也是立即搭上了前来升国的马车,其间并无任何事情发生。
所以,当慕容殊之静静地看着她,突然说出“我早已见过你”的时候,她只是微笑着答:“不,你认错人了。”
她不知道慕容殊之这么说究竟意在何为,她只是说了实情。他的话语背后到底有什么目的,抑或是要向她刺探什么,她统统懒得去想。
只是,奇怪地,当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她忽然相信,他不是在说谎。
“呵。”慕容殊之轻出了口气,似是发觉自己的失言,瞬间恢复原先的漠然神色。他不再看她,返身走上了高台。“你就在这里,我若有事,会吩咐你。”
观星殿仍旧沉在一片黑暗里。偌大的空间,只有四角燃着黯淡细小的烛。外面夜幕也已深了,那个天窗里,落下几许零落的星辉,使那高台上的人影笼上一层薄纱般的光晕。
怎么,自己的处境会变成这样呢?青歌默想着。居然在顷刻之间,她就变成这个人的侍女,这实在是暗藏诡谲的事。这个神秘的人,是她的设想里没有出现的一个异数。现在,她还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想起师父临行前嘱咐的话:“此去升国,只看你自己的造化。你十二年来初次出岛,我本想让你先去各处历练一番,可是,没想到竟来不及了……万事自己小心,务要随机应变。”
或许,她本该要感谢慕容殊之的吧?若不是他救了隐天尚,她的希望早已破灭。虽然现在隐天尚仍处于昏迷之中,但至少,他还有可能醒过来,听她问一句话。
青歌在这寂静的黑暗中渐渐感到疲倦。她阖上了眼,此微的恐惧悄悄地爬过沉静的心。这么多年,她曾经以为自己对任何事都毫不畏惧。可是,唯独黑暗像一面巨大的帷幕,总是遮住她的口鼻,让她难以呼吸。
这样浓墨似的黑,多么像当年那个黑色狭小的屋子。幼小的女孩被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无论她怎样哭闹,也没有人来理睬她。她的手指被粗糙的木门磨破了,她的声音因不断的喊叫而嘶哑。最后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地。
这时候,送饭的人支支吾吾地告诉她母亲已死的消息。
忍了许久的泪水才决堤而出。她不知道母亲做错了什么。难以相信,一贯慈眉善目的祖母赐下鸠酒,非要置母亲于死地;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关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屋子里。
后来,他们说,她杀了人。
他们坚持说,那个反手割断自己咽喉的侍卫是死在了她的手中。她不相信。可是多年以后,当她向师父问起,他沉默了许久,最后说:“是的。这是你杀的第一个人。歌儿,”他定定地看着她,“你是天生的灵惑者,即便是在没有自觉的境况下所发之力,也不是那么一个普通人能够抵御的。”
……轻微的异动,在什么袭近身旁之前,朦胧中青歌一跃而起,反手格开来物。在这身体本能反应的动作中,瞬间恢复清醒,却是慕容殊之。他扣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上搭着御寒的衣物。在这样的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
青歌暗惊,自己竟然在冰凉的石阶旁睡了过去么?
“反应快得很么。”他的声调里带着揶揄。随手将那长衣抛在地上——“这些日子,已经很冷了吧?”
很奇怪,他用的是询问的语气。青歌说不出哪里不对,只低首道:“是。多谢大人。”
两人隔了约莫二尺远。青歌可以感到对方绵延的目光。毫不畏惧地仰头直视,中间是深重的暗,她什么也无法看清。
慕容殊之复又走回玉台之上。他行至一半,青歌突然开口问:“大人,你一直在看什么?”
他停了停,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答:“皓月已落,天就要亮了。”
青歌目光转向那扇小小的天窗。果然,已有微白的光线透进来。只是它那么微弱,犹不及四边飘摇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