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环歌》因可觅

2、第一章 子夜少女（上）

　　这一年，冬天来得早，并且来得猛烈。才到十月，地处南方的升国都城白隐城，就下起了雪。这是多年未有的事。都城外的官道上，不知不觉已是覆了白皑皑的一层。车轮辗过雪地，留下两条浅浅的轨迹，又很快被新雪掩盖。
　　这是一个不大的车队，只有五辆马车。那些马车不算豪华，但看上去很是精致。车厢很高大，每辆车子看上去能坐七八个人。已临近目的地，车队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在官道上徐徐而行。
　　道旁有个小小的茶摊。此刻棚内升着旺红的炉火，以驱走外面风雪的寒意。这样的天气，少有客人。摊主老丁头搓着双手，时不时喝上一口小酒，倒也暖和自在。
　　却听得得的马蹄声慢吞吞地行近。老丁头探出头，只见一个车队在茶摊前停了下来。老丁头忙起身迎上去，五辆车子在道上一字排开，微微露出一点不凡的气势。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分明看见，每辆车子上都铭刻着金色的隼——那是升国王室的标记。
　　为首的那辆车帘子掀开，一个执事模样的人按住车夫的手才跳下车来，口里叫着：“这鬼天气，真是冷哟！”
　　“大人，”老丁头忙赔笑，“进来暖和暖和？”
　　那执事模样的一挥手，便随老丁头进了茶棚。老丁头用袖子拂拭了一遍凳子，他方才坐下。“这儿有酒有茶，还有什么可吃的点心，统统拿上来吧。那些姑娘们，八成也是累坏了。”
　　“是，是。”老丁头答应着。滚热的水本就烧着，此刻冲入茶碗，虽是粗陋，但在这种风雪漫天的郊外，却已是不可多得了。
　　从第一辆车里又下来几个办事的人。也不用老丁头动手，自顾忙了起来。只是，倾尽这个小小茶摊的所有茶碗，才总算凑足了数。一盏盏热茶被送至另外四辆车前，而那车帘，只是拨开极细的一条缝，将碗接了进去。此外再不见动作。
　　那位执事，却悠然地喝起了热酒。老丁头站着陪在一旁，忍不住搭讪道：“大人们赶了好远的路了吧？”
　　“可不是嘛。”执事道，“咱们从国境那儿开始，连赶三天三夜，就不曾停过。总算这会儿快到王都了，才在你这儿歇上一会儿。”
　　国境么……老丁头小心地道：“大人可知国境那儿的战况怎么样了？”
　　执事面色一沉。“咱们是从南边的平国来的，仗是与北方的瑞国打的，哪能听到什么消息。”
　　“是是，大人您再喝口酒。”老丁头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忙转移了话题。
　　谁知那执事喝得面红耳热，话倒不禁多起来。“你知道咱们是做什么去了么？咱们是给大王找药引子去了。待大王一好，必能将那些瑞贼打得落花流水，哈哈。”
　　“原来大人是为大王的安康出力，真是小民们的福气了。”老丁头忙奉承道，“小民们也都日日向上天祈祷，盼望着大王早日痊愈哪。”
　　执事得意地一笑，手往外随便地一指：“加上这些，就已经够了。”
　　“恭喜大人。”老丁头又添了些酒。他这才知道车里都是些什么人，不禁也有些好奇地往外看去。
　　那些车子里面，全是于子夜时分降生的少女。
　　这件事，还要从半年前说起。半年前，突然传出升国国主病重，使民众皆惊。一来，此时正是升国与瑞国交战的关键时分，这个消息实是对升国将士大有打击。二来，升国国主尤为特殊，他本身就是最最高明的医生，居然传出这样的消息，可见身体状况已是大大的不妙。
　　如今的升国王室隐天氏，往前回溯，本是天朝太医出身，向来医术了得，传闻几能起死回生。三百年前，天朝积弱，群雄并起，岌岌可危之时宫廷又起内乱。执掌太医院的隐天氏，结党篡权，竟在某个深夜将天喜皇帝毒杀。至此，天朝正式覆灭，天下方呈如今这种数国割倨的局面。而隐天氏，也分得其中一份，自立一国，国号为升。
　　但这件事情并不光彩。是以隐天一氏，通常对其避而不谈。不过，尽管如此，隐天氏的医术并没有失传，反而在数代之前又有一位醉心于此的国主，精心研究之下，更将其推进一大步。时至今日，每一代的升国国主幼时最重的课业仍是医术，通常都由父亲亲自传授。如今，民间有诸多的传言，说隐天一氏不但可起死回生，更能长生不老。每一代君主至一定的年纪皆厌倦了世俗生活，对外宣称崩逝，实是云游四方去了云云。更有甚者，竟说是他们得道升仙了。
　　但，因为他们身份尊贵，自不会轻易为人治病。是以谁也不知道，隐天氏的医术究竟神妙到何种程度。那些传闻多是民众的想象，大可一笑置之。不过升国一向不设太医院倒是真的，因为每一个王族，皆是最好的医者。
　　所以，可想而知，升国百姓们听闻国主病重是多么的恐慌了。若连隐天氏都束手无策的病症，那普天下，岂非就没有人能够医治？而国主隐天尚，才不到五十之龄，更谈不上什么“厌倦世俗”。另外，还有一层隐忧是，隐天尚至今尚未立储。他的两个儿子各有自己的支持者。升国王室，实处在暗潮汹涌中的微妙平衡之下。
　　但老丁头这样的普通百姓，并不会想到那么多。此刻他想的是，这下好了，大王总算是有救了。真不知九百九十九个女孩子一同诵经会是什么场面……
　　这是两个月前出现的转机。当时国主垂危，突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异士，屡施妙手，使其化险为夷。朝中自是对他感激不尽。而他也就此在白隐城留了下来，并担任占星司太司之职。
　　而国主虽已转危为安，但病根并未除去。那位异士言道，若要根治，需得筑起一个特殊的祭坛，并寻得九百九十九名少女一同诵读他所教授的咒文，方可化戾为祥。这是一个什么高明的阵法，那拗口的名字老丁头总也记不住。不过他记得这阵法中最大的关窍——那便是，那些少女，普通的不行，还非得是在子时正降生的才可。
　　于是，两月间，升国向全国征求子夜时分降生的童女。不过数量太多，本国之内无法召全，是以还派人前往他国寻找这样的女孩子。但因逢战时，瑞国那里是不可能的了。而通往更北的宁国的路线也被瑞国封死，所以，这个车队所带回的女孩子，便是从临近南海的平国带回来的。
　　现在，听这执事的话，这件事情总算是完成了。老丁头知道，不远处的城郊早已建起一个庞大的祭坛，看来国主病愈是指日可待了。
　　其实，百姓们私下里也有另一番议论。升国并不是个崇尚巫术的国家，人们对这种什么阵法可以治病的事怀有三分怀疑。再说，又怎么能够知道，那些女孩子真真是子时正降生，一刻不差？——不过也有一种解释是，那位异士自有法子鉴别。总之，既然王室对此深信不疑，做百姓的又哪能管得了那么多，不过是茶余饭后闲聊时，悄悄议论一回也就完了。
　　“不早了，动身吧。”那执事吩咐了一声，便站起身来。其他的人也放下茶碗，纷纷重新披上氅子。老丁头堆着笑：“大人这就走了？不再多坐会儿？”
　　“不了，正事要紧。”执事说着，踏出了茶棚。老丁头忙不迭又取了壶酒，送到他的手里。“这给大人路上御寒用，能见到大人，真是小民今日之福呵……”
　　那人笑着把酒收进怀里。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廷执事，今日被这老头一口一个大人叫得甚是舒坦。回手将一样东西丢进了茶棚，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鞭，整个车队便又向前行去了。
　　老丁头回身捡起那个东西，竟是一碇银子，总有好几两重。他忙出来喊道：“谢谢大人——”这可是真心。抬头，那车队早已去得远了。

　　车队中的一辆马车，帘子悄悄地掀开了一条缝，一双灵动的眼睛在帘后打量着外面。风雪未歇，路上仍是白蒙蒙的一片。但远处，一个大城，像笼在雾气中一般，却也隐约可见了。
　　“阿锦，放下帘子吧，外面冻死人了。”同车的一个女孩道。叫作阿锦的少女放下车帘，长出了口气：“总算，快到那白隐城了。”
　　这辆车中，坐着七个少女。她们皆是平国来的。平国地处南端又临海，冬季甚暖。此刻车中虽燃着一个小小的火龛，但她们还是不能适应这雪中的寒冷。
　　“谁知道到了白隐城又怎么样呢？”又一个女孩子道，似是心下郁郁。
　　“管他呢，反正总比卖给人当家奴的好。”阿锦不在乎地甩了甩头。她是被从人口市场上买来的，想来到哪个高台上去唱唱经，总不会比被卖作奴隶更糟吧。
　　她们大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子，否则也不会自报生辰，背井离乡地到升国来。此时目的地愈近，心中的怯意与思乡之情也愈浓重起来。各人想着心事，车子里一时沉默下来。
　　“可是我听说，升国国主是个坏人。”半晌，一个小女孩突然怯生生地说。她是这里面最小的，才十二岁，声音也格外稚嫩动听。
　　“纤儿，到了升国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她身边的女孩握住了她的手，微笑道。
　　纤儿像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轻声道：“是，青歌姐姐，我记住了。”
　　阿锦却掩口偷偷笑起来。不错，纤儿说的是实情。升国国主隐天尚在其他三国中，名声可算不得太好。升国的兵力一贯位于四国之首，隐天尚年轻时甚是好战，四处征讨。树敌虽多，但因着升国强大的实力，仍是我行我素。到了近几年，他突然不再关心国事，沉迷于声色之中。政务大都由他的两个儿子接手。而升国并没因此有所收敛，三年前又与瑞国开战。平国懦弱，且确势薄，无力与升国相争；北方的宁国又一向不愿理会与己无关的争斗，是以只有瑞国与升国极力周旋。
　　只是，这样的国家大事，这些女孩子虽然隐约听说过一些，但隐天尚是昏君与否，他的生死又将怎样影响目下的局势，与她们又有什么干系呢。
　　所以，阿锦只是打了个呵欠，随意地问了一句：“青歌，你看，接下去还会顺利么？”
　　被叫青歌的女孩子，面容清秀，气度温和，一路过来让人颇有亲近之意。并且，她似乎也颇有见识，同行的女孩子都很愿意听她的话。
　　她沉默了一下，把额靠上冰冷的车壁，轻声道：“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白隐城，终于要到了么？她眼前仿佛浮现母亲美丽的脸。她等了十二年，不过是为了这一天，能够走进升国的王宫，向那个王座上高高在上的人，问一句话。
　　对他而言也许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却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愿望。

　　空旷的大殿，殿门紧闭。大部分空间都隐在昏暗之中。只有大殿深处那一扇小小的天窗里，洒下几缕金晖，落在玉一般洁白坚硬的高台上，照亮了转动着的轮盘。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个人影急匆匆地踏进来。“慕容，”他停在大殿的中央，“刚刚收到消息，最后一批女孩子马上就要到了。”
　　高台上的光线抖动了一下，一人开口道：“是么？”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找齐了。”进来的人微微仰起头，看向上面的人，“一切，都会如期进行下去吧？”
　　“当然。多谢二王子。”星盘边的人睁开了眼，微微躬身道。
　　“谢什么，这是为了我们大升的基业。”暗处的人答。
　　隐天拔几乎全身处在阴影之中，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作为升国国主隐天尚的次子，如今他已是朝中的主政者之一。说实话，他很不喜欢到这里来。那个占星师，总是坐在这个大殿仅有的光线之中，带着平淡如水的漠然表情看着他。这让他很不舒服。况且，除了他的父亲，他不喜欢仰头看任何人。
　　但是，宁愿这样，隐天拔也不愿踏上那白玉的阶梯，走上高台。因为慕容殊之总是让他感觉一种莫名的迫力，尽管他永远温恭有礼。而奇怪的是，他的眼睛也让隐天拔相信，他是真的毫不知晓自己带给周围的影响。
　　“殿下来这里，不只是要告诉我这个消息吧？”慕容殊之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露出一丝笑容。
　　早已习惯占星师洞悉一切的话语，隐天拔也不再绕圈子，直截地说：“我来，是要问你——父王他究竟还能支撑多久？”
　　慕容殊之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个问题殿下不该来问我，该问国主自己，还愿意支持多久。”
　　隐天拔闻言，闭了闭眼睛。睁眼时目光复又冷锐：“这些我不管，但陵的大军与瑞国的交锋持续三年，而自‘密水之战’后，局势更是日日分明，陵将主动权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云夏城以南三百里土地，瑞国怕是保不住了。”隐天拔顿了顿，似有喜慰，也更有一层忧虑，“这便是三年前父王定下的目标，一旦达成，陵不日便将南返。”
　　占星师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时，他不但是战功显赫的大将军，更是王的长子。”隐天拔冷笑了一下，“到时候，再加上他那一党，事情就棘手了。”
　　“而殿下对储君之位却是势在必得，决不允许旁落，对么？”占星师替他说完，“如此一来，只怕王都内，又是一番血雨腥风了……”
　　“我们自然要避免这种事发生。”隐天拔道，“再说，他手握兵符，真的撕破脸，我们又怎么是对手？唯一的希望便是，父王能捱到他回来之时。到时，再由父王宣布立我为储。”
　　“可是国主已多日未曾清醒。”慕容殊之淡淡道，“便是醒过来，也未见得就能立二王子为世子。”
　　“正是如此。”隐天拔面色一凛，“所以，那个可以决定大升未来命运的阵法固然重要，但目下之急却是助我登上王位。”
　　他这句话以极快的语速说出，但却字字清晰，自有一种不寻常的气势。空气里漫开微妙的气氛。不过沉默只是片刻。“殿下又怎么知道，在下一定能帮得上忙？”
　　“你的手段，密水之役后，我便再无怀疑了。”隐天拔微微露出一点嘲意，“况且，你还欠我一条命。”
　　他嘴边带着一丝嘲讽之色，然而心底却泛上一丝寒意。眼前的这个人，两个多月前的某日被发现昏迷在王都东郊的雪松林里。其时他似乎受了重伤，但外表并无痕迹，自己医术上的造诣也全然看不出他伤在何处。若不是自己狩猎中遇见将他带回，只怕早已丧命。
　　但之后的事却谁也没有料到——这个自称精通术法的人，竟真能施法救回垂危的王。不仅如此，他甚至在千里之外左右了一个月前密水之役的战局，使升国顺利突破这个天然的屏障，深入瑞国的腹地。隐天拔不得不以谨慎的态度重新审视这个神秘的人。
　　“大王子将在十七天之后凯旋。”慕容殊之面无表情地说着，“在王都之外，他将受到不明来历的伏击。但二王子派去接应的人却擒住了刺客，一刀毙命。”
　　“你……”隐天拔突然大惊，“你如何知道我找到了‘烟冷碎’？”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不已。这实是震惊之下的脱口而出，泄漏的事情却已太多。也难怪他如此失态，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找到最强暗杀集团刺杀王兄的事，这样天大的秘密，竟也被眼前这个占星师知晓。
　　“我不知你找到了谁。我只是告诉你将要发生的事情。”
　　听着占星师的说明，隐天拔敛去了惊异的表情。同时心里也有一丝羞赧，自己真是太沉不住气。不过他也马上想到慕容殊之适才的那句话，若有所思地道：“你是说，我的人杀死了刺客？”
　　“正是。”慕容殊之微微颌首。
　　隐天拔心中暗自庆幸，竟作了一辑，道：“多谢了。”
　　说罢急匆匆地就要离去。但踏出殿门的一刹那，还是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人，坐在金色的光芒之中。挺拔而俊美，像一尊了无生机的玉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