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眉断相思》墨色

15、故人重逢

　　回城的路自然不会很安生。尤其是身后跟了一帮浑身不自在的‘少爷’们，时不时的还要扯扯衣襟袖子，像是长了虱子满身瘙痒的滑稽模样。不过是换了一身的锦袍，也不至于像换了皮一般吧。

　　叹口气，勾过小猫儿的脖子，贴着他低声问，“猫儿啊猫儿，你确信这样入城，不会被人认出来？你的师兄们当初是怎么去的青楼？难不成是穿着一身的道袍，然后一脸肃穆的进去喊姑娘？”

　　小猫儿不自在的抖动肩膀，想要躲开我的纠缠，可惜本少爷难得可以碰到个个子矮些，靠着舒坦的书童，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

　　他挣扎半响，发现还是在我的胳膊下，只能认命了，狠狠瞪我一眼，想了想道，“哪会那么笨，不过上次天色又黑，他们指不定找对方向。就算是行动别扭，旁人也看不出来。”小家伙咧着嘴，露出一口好牙，笑得颇为猖狂，“再说，进了那地方，都只见脱衣服的，谁还在乎你穿的衣服？一听就知道，公子你少不经事。”

　　少不经事？

　　小鬼头，找打！含笑用力的蹂躏他一头短发，看他怒发冲冠，面目僵硬，这才舒坦些，这只猫儿，竟然还是个小混混，也不知道当年的黄埔家是如何教导的。莫不是玉爵国的少爷们性生活诱导期就是从风流韵事开始？

　　“猫儿啊，虽然说你少爷我不看重凡人的一身臭皮囊。不过，你这身皮囊瞒得过城守的侍卫吗？只怕上次的九公子早就画下通缉令，张贴在门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吧。”

　　当然不是杞人忧天，远远的就能看到城门处不同寻常的守卫，人人手上一张画像，对着出入城内的人一一审核，无端的，令我想起当夜里九公子因为小猫儿的胡闹而投射来的穿透性目光。

　　小猫儿暗骂一声麻烦，手在脸上抓了一把，五指旋转中，迅速卸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一拧，竟然收缩成一团泥丸，被他塞入一个雕花青瓷小瓶里。真是杀人放火旅游泡妞打家劫舍的必备良品啊！

　　再看他，不变的自然是一双亮晶晶黑漆漆的猫儿眼，只不过脸蛋儿比原先瘦削了几圈，突出尖尖小巧的下巴，嘴巴微微上翘，似乎总含着一缕笑意，着实喜人。更难得是，说话里，竟然会挤出单边的一个浅浅酒窝，再加上微露的一颗小虎牙，还真让人觉得可爱可怜，活泼生嫩。

　　我忍不住，伸手在他两颊上一捏，马上浮现了两抹淡淡的红晕，这个触感，倒是真实的肌肤。没想到啊，没想到，大约是脸上的神色出卖了我心中所想，小猫儿白我一眼，哼唧道，“妖孽，你感慨什么？”

　　用紫竹扇挡住嘴角的偷笑，我俯视他，“没想到小猫儿长的如此姣美赢弱，果然是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斗量，河东狮吼也是有兔子皮做假象的。”

　　闪身躲开，果然有杀气凛凛，四周空气大幅度下降。

　　“妖孽！”字字顿顿，横眉倒竖，可惜一张小美人般的娇柔脸蛋儿了。

　　“你确信，你能耐我何？”认真仔细求证，我当然不是因为喜欢捉弄小毛孩，只是难得遇到个如此纯净的小家伙，一时半活引发了人性的劣根性罢。小猫儿咬牙使劲摩擦，眼刀森森，如果可以杀人，估计我已经是尸骨无存了。

　　不过，继续笑，这幅小模样，还真可爱。

　　“走吧。不逗你了。我们该打道回府了。”

　　“等等，既然他们有画像，一定少不得你的模样。你还不改一下？”小猫儿拉着我的衣服，哼声提醒我。还不忘转头，用警示的目光横扫那帮师兄们，立刻将这些多动症患者吓成了神经反射迟缓，甚至还同手同脚行走。

　　且不说修行到我这般境界的妖在魅惑上的功力，但是前几日领悟了妖佛同源的境界，在气质幻化上也早就有了更进一步的深化，区区一幅画，又怎么能难道我？只不过，有人关心担忧出言提醒的感觉，还真熨贴。静静地看着小猫儿，想走，他却倔强拉住我，站定了不动，摆明要和我耗到底。

　　“无妨。小猫儿，你且信我。”

　　他盯住我，慢慢放开手，若有所思的转过头去，“我倒是忘记了，你这妖孽，自然不可以常理来推断。你这丫纯一异类！”

　　听听，什么口气，我一介安分小妖，竟被他说的是不伦不类的怪物，在他脑袋上猛击三下，痛得小猫儿瓷牙咧嘴的跳脚，才开扇弹衣，往城门口踱去。脚步不可太慢、不可迟疑，也不可太快、不可焦躁。需留了三分的绵延意，带上些许兴奋感，然后要摆出一副书香门第的清高傲气，一步一行中，需令旁人生出退缩张扬的感触，目中清和但不可少几丝骄狂。

　　从城守身旁经过时，我也用心打量了画上的人，小猫儿的伪装是画得入木三分，只可惜，最该传神的一双灵秀之眼，却仍然是稍显的木讷狠辣了些，结果也是得形而不得神了。至于我的那一副，上面只是画了个轮廓，其他却是一片空白。

　　恰好听得一小兵和同伴私语道，“这通缉的图像，怎么另一人只是个脸形衣着，却不见五官身材，这让我们如何抓人？成相府上的画师也才寒碜人了吧。这不是摆明了玩弄咱们么？”

　　他的同伴却是个消息灵通的货色，左右打量了无人注意他俩人，才低骂道，“你这混帐，光天化日的，议论成相府，不想活了？这可是成相九公子亲自做的图？要知道那九公子是师传画圣，如今画不出此人的相貌，大抵是此人过于无关紧要。要么，就是此人身怀绝技，能令人过目即忘。无论如何，也都不是你我这样的小卒可以叫骂的。”

　　小兵干笑几声，呵呵道，“还是大哥机灵。我这不是心里不自在嘛。也不知道黄埔家的人怎么又出来了。好容易安分了些年头。”他看同伴脸上又是铁青一片，马上改口，“做事做事，大不了看着像的就带回去问问好了。”

　　微微一笑，对着身旁十分吃惊的小猫儿眨眨眼，这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道理自然是无法说明，原本的凡人若是见了我，所能描画的不过是个个器官，而这个九公子却是心眼过多，恐怕是下笔之时，选择不定吧。

　　“达官贵人，寻人捉拿的都是用人海战术。只不过，信息的传播如果无法复制，仅凭着第三种书面或者是口头传播方式，本来就有遗失和混乱的可能性。更何况是妖精？一种境界一种神态，所谓百相皆是，百相皆虚，说的就是不可以肉眼观人的道理。你修行多年，总不至于会忘了吧。”

　　小猫儿揣摩半天，有所悟，问道，“那不是说妖修行大成，就可以逃脱天下所有的追捕了，抑或说，无一不是我，因我是万千相？”

　　“也非。这万千相是对于第三方信息接收者的。但是对于第一人来说，他所见的不是单纯相貌，而是声音、形态、习惯、容貌等多方的综合信息，除非是幻行宗的大成之徒，基本上也是无法多次逃脱的。而且，越是接触多，对你了解深入之人，越是可以凭极少的信息而认出你来。这也是所说的万象不离本宗。”

　　“实际上，妖本身的定型不足，外相皆是缓缓而来，除非是升仙脱胎，另塑根基，否则，你若要识得一妖，还需看它的原身。不过，修为尚浅的妖，却也是无力幻身，大抵都会选择最少耗妖力的相貌，也算是另一种定格了。故而，小猫儿，你若是结仇妖类，打算替天行道，千万不要错杀好妖啊！”

　　也许是我循循善诱的表情欺压到小猫儿的自尊心，他怒极为笑，右手在脖子上横向一划，恶狠狠道，“好说好说，以后我见着妖物一定会宁可错杀不可错放。”阴森森的口气听得我脖子上一阵寒意。

　　识时务者为俊杰。对敏感的小动物捉弄的话，还需要有张有驰。

　　马上转移话题，示意身后的跟屁虫们，“猫儿啊，公子我家底单薄，养不起这么一帮吃白饭的。你是不是应该打发他们回去了？老是路上跟着，别人还以为他们是见财起意，要尾随打劫的。”

　　“也对。不过离岳师叔也来了，总不能不见上一面。”

　　没事，我这个公子还是会提供带薪休假的机会的。拍拍小鬼头的肩膀，很体贴的为他打算，“无妨，你随他们去见旧人。若是觉着痛快了，再来找我即可。”

　　不对，要是人家觉得小鬼头当童工不太方便，要他回去，然后这小鬼又天性倔强，觉得对不起我，那不是要弄出家庭纷争了嘛。

　　马上追加几句，“要是你们谈的开心了，也可以马上回去，不必挂念公子我了。天大地大，找个小斯还是很容易的。好了，回见！”

　　转身，在小鬼头‘感恩戴德’的视线中，我决定挥挥衣袖走人，也无需他人为我的高洁情操而感动报答了。

　　只不过，脚刚刚迈出一步，就被后面一股力量牵制住，没办法动弹。无辜的面对小猫儿，我自觉的已经很为他着想了，只不过对方脸上满是愤怒，看上去倒是不太认同我的善意。

　　真是那个什么咬吕洞宾啊，不识好人心。

　　“公子，小猫儿哪好意思让你又花力气在去祸害他人？”猫儿眼眨啊眨，亮闪闪的诡异，“不如您和我一道去见见离岳师叔吧，反正您也是一人空闲，猫儿就怕有人见色起意，直接对公子您下手啊。再说，您认路的能力，好像也不见得比猫儿好上几分？”冷笑几声，小鬼头的语气里更本不掩饰鄙视的意思。

　　我本想高声反击，不过，看看这人来人往，密密麻麻如血管分布的街道，再看看那些个在角落里闪烁的开光的道家佛家护宅物，甚至是一些神色猥亵的乞丐，下意识还是把逞强的口气吞下去，毕竟杭城内一直是随着大哥行来，而且上次去客栈问路也是花费了我不少的心思。尤其是那一帮如蝗虫的丐帮弟子们，就已经让我退而却步。他们似乎十分喜爱贴着外乡人上下其手，然后剥光了对方的钱袋。

　　干笑几声，我只能很无耻道，“小猫儿，你不会是舍不得公子吧。”

　　小鬼头哼了一声，凉凉回击，“也不知道是谁突然换了个性子，原本以为是冷冰冰的模样，现在却成个痞子。小猫儿不过是为世间安稳着想，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罢了。”

　　嘴角抽搐，这个臭小鬼，佛家的那套倒是学了个十成十，牙尖嘴利的，也不怕噎着。痞子？我不过是妖性稍减，回复前世的本性，这个叫做个性分明！

　　我二人继续你来我往，口上争斗，也把身后的跟屁虫们当作是背景点缀了。只不过，见到那个被小猫儿无限期待的离岳师叔时候，我自然无法否认自己是暗抒了一口气。这个离岳师叔看上去慈眉善目，最难的是他尽然是个没有半点道力的道士，活生生一个红尘里翻滚的俗人。倒是离岳真人身后一大帮的黑甲侍从们要威风庄严许多。

　　“你们门派的师叔都是这么嚣张威风的？”

　　小猫儿没有凑上去行李，也许是想到了人多眼杂，他只是拉着我远远的看，嘴上喃喃“师叔为了救我，才散去一身功力。他本就是玉爵国的三皇叔。”

　　玉爵国的三皇叔？慢着，这人怎么聆听着如此耳熟？

　　我抚摸着扇子的边角，在脑海里摸索，突然灵光一闪，瞪着小猫儿低声叫道，“他就是传闻中为女色和皇帝强抢扶苏公子的三皇叔？”再认真打量去，恩，肚子发福，面色微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霸气，说是路边的茶馆展柜的，倒是符合些。不由感慨一声，“你们教派还真的尽出些不可貌相的人才。”

　　小猫儿又是翻了个白眼，“行走红尘的修行人，哪个不是有多个身份？你看到的不过是离岳师叔的易容相貌。更何况，传闻本就是假的，当初抢走扶苏公子的不是师叔，而是师叔在觐见皇上的时候被那个扶苏公子强抢成亲，只不过对方败在了师叔手中。世人都以为是师叔权高势重，哪里知道根本是那个扶苏公子图谋不轨。”

　　小猫儿放出一只书信纸鹤，化灵力为风，送它如离岳怀中，见师叔展信细读后，很随意的向这边打量了一眼，点头示意过，才放心下来，继续真心话大揭秘，“实际上，当年的谁人不知，玉爵国的第一美人就是我师叔？只不过，事发之后，师叔闭门不出，称病在家，又干脆说深居简出入山门修行，到如今，众人都以为他是如今的模样。”

　　玉爵国的第一美人？

　　我继续大量侍卫包围的离岳真人，总算是看出了些端倪，此人眉目疏朗，但是举止大气，而且眼光温和静寂，站在一处，就自成一方天地。

　　一般来说，寻常人有这般气场，不是腹内有诗书光华、雄才大略，必然是深藏一技，或者是天资超绝。反正，内心里自然是超脱于他人的。

　　也由此，我算是领教里什么叫做三人成虎，人口相传了。果然，八卦就是从扭曲一切可以扭曲开始的。

　　小猫儿突然间叫嚷道，“走啦走啦。再看下去，我们就走不了了。该死的，都是他们害得，我现在有福也没办法享受。不管了，我要喝酒，我要喝酒！”

　　他一把拽住我的袖子，炯炯有神的猫眼锁定我，“公子，我要喝酒。”让你不得不感慨，小孩子就是好，任性撒娇都可以如此理直气壮，无所畏惧。反而似乎你只要多说一个不字，都是违背天理，泯灭人性的。

　　本想调笑小鬼几句，套套他们山门内的其他八卦，话一出口，却莫名其妙的变软了，“好吧，只不过我也是住他人的房宅，只知方向，却还未曾去过。不过，大抵是还有些上好的桃花酿的。”

　　小鬼噙着浅浅酒窝甜甜一笑，那个眉眼盈盈似水柔滑，晃得我心中微微恍惚，就被他拖着离开了，“还等什么，公子啊，你能忍的，猫儿的酒瘾可忍不得。”

　　好脾气被他拉扯去，衣衫下坠使得我也随着弯下腰来，自然也就忽略了远处那帮改装道士们恋恋不舍的注目礼，只是没办法忽略路人对我们这对主仆本末倒置的打量和偷笑声，摸摸鼻子，我只当作是各方好意赏脸，一手勾上小猫儿的脖子，暗中制住他的暴动。反正袖子也宽大，他的小小反抗还激不起波澜。

　　小猫儿被我压的脖子粗红，两颊更是逼出了可以滴血的红晕，眼珠子忽闪忽闪的，因为怒火而格外璀璨。

　　还想继续调笑他，却发现小鬼突然间脸色发青，瞪着前方，一脸见了鬼般，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在微微颤抖。“小猫儿？”

　　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去，究竟是什么竟然令小鬼这样惧怕？难道说天皇老子下凡？一看之下，我也是被震慑的连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

　　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只是当时很枉然。

　　想笑，想骂，甚至是想退缩，像是隔着很久的光年突然间遇到从前，有些不可思议和失落，我只是怔怔的看着那人站在人群中，定定的望过来。一如既往的冰寒，然后看他捏着白玉短笛，从容走来。

　　不过十五六日，不过是未见半月时光，为什么竟然有一种人事昨非的恍惚？

　　“大哥。”我压着嗓子轻声道，泱泱的不知如何举动，脸上恐怕很僵硬，表情估计也很傻，视线动弹不得，缠绕在他身上就如找了魔一般。却不知为何，看着他一如往常的优雅清冷，竟然不敢靠近，似乎反而生了退却的心理。又不敢后退，直觉感到若是稍退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只能僵立在原地，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无措而待。

　　“小青，可算找到你了。”

　　白素真放缓了目光，安心一般叹口气，将我拉过去，含笑对我说道。语气里又难以察觉的宠溺和温柔。

　　他仍然是这般白衣飘飘形容飞仙，略显冰冷的面容一旦笑起来，含着温情，带着暖意，就能令天地为之动容。

　　而我却喉咙上百般缠绕，郁郁结结，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出口，只能慢慢地缓缓地从他的掌控中抽出手来，不露痕迹的背到身后，却没有注意到大哥眼里一晃而过的异样神情。

　　我尽量让自己淡定而笑，如同往日般道，“大哥。”

　　心中却是微叹，如今，竟然是连大哥的接触都觉着不妥，难道我还真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擦草绳吗？

作者有话说

　　相应大家的号召，白蛇大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