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眉断相思》墨色

14、讹诈同门

　　蛇性薄凉，喜静不易动。

　　我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理人，人若犯我，我照样懒得理人的原则，一心一意对于人情世故、爱恨情仇保持不靠近、不干涉的行动。可是自从入世以后，我身边就一直混乱不止，大有肇祸引乱的趋势。

　　风乱河边柳，鸡鸣东方白。随即，就有犬吠声远近起伏，几家农家男子扛着农具赶着老牛正一步一深的向田地里奔波而去。炊烟袅袅而起，有寥寥米香传来，浓郁的汤香扑入鼻端，勾出人心底密密麻麻的馋意。

　　我抱着小猫儿坐在一株槐木的横枝上，身下是潺潺流水，有成群村妇在河边台阶上嬉笑浣纱，碧绿色的河水中轻浮着五色丝纱，清逸幽雅，像是龙宫中宴会上的烟火尚未熄灭，悄悄留到了人间。

　　怀里的小猫儿砸砸嘴巴，寻了个舒适的角度，又沉沉睡去。若不是他眉眼中有乳色灵光闪动，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个小家伙竟然是个天资出众的道家传人。

　　皱眉，不过，小家伙睡觉就睡觉，口水也用不着脉脉三千丈吧！苦笑着瞪他，小鬼脸一转，竟然埋的更加深，潮湿粘稠的感觉有扩大的趋势。算了！由他去吧，小鬼恐怕是见了仇人分外眼红，发泄后的一时虚脱吧。

　　哼着小曲，靠着树干远眺，河面上鸟雀声簌簌，起落于水中央突出的石块上，临水静照，洗漱一身油亮的羽毛。有几株影玉花匍匐在岸边，垂下了它一头半边殷红半边灰淡的花束，隐隐一瞥，宛如临江梳妆的少女，侧脸蹲立盈盈屈体，尽显娴熟静雅的魅力。

　　身下微动，树枝颤巍巍的抖几下，上下颠簸，叶子震响齐刷刷的像是蝉鸣，日光渐渐强盛，河面上细碎的磷光晃着眼，一片片金灿灿的璀璨。

　　村妇们打锤着木锥，偶尔停歇下来，直腰笑骂，更有姿容娇美者索性脱了鞋袜，将白足浸泡在水里，踩出遍地的水花。

　　此时，低飞的燕子用尾翼剪过水面，将稍稍平静的河面一分为二，沾着一道绵长绵长的涟漪逍遥离去。几尾游鱼被它们惊动了，四散逃窜开，像是纸面上的一点浓墨，遇到水，瞬间浸染，如同花开的呼吸里，有微光四溅。

　　城郊的清晨，有一种宁静淳朴的美，我躺在树干上，目光无限制的延伸延伸，将原先的念头全部沉潜，只剩下天地间那一抹霞光。没有意识到，嘴角轻扬，眼神柔软，如入菩提自在之境。

　　胸口有震动传来，低下头，入目是一双硕大匀溜的漆黑眼珠子，眼角还有些许黄白色的分泌物。

　　“看什么？”

　　小猫儿眨眨眼，不出声，嘴巴抿得紧紧的，像是在想顶重要的事情。他重新抱紧我，嘀咕几句，好奇运力耳际仔细辨析，哑然失笑，这小鬼竟然说我身上带有异香，祸害他修行。

　　“公子啊！我们这是在哪里？”小猫儿昨日设了隐身咒，埋头苦飞，一时情绪激动的结果就是不分辨方向横冲直撞，到最后几乎是差点撞到在槐树上，这才力竭晕厥过去。

　　我很老实的回答，“不知道，应该是杭州附近的某处吧。”

　　小猫儿额角青筋暴动，小胳膊勒的我肋骨发疼。“我们怎么回杭州去？”他左右看看，闷声问道。“连路都不认得。”

　　抱起小家伙，一个大鹏展翅，轻松的越过三十丈的距离落到僻静处，装作一个刚刚从他处走来的学子，我对着满脸疑惑的小鬼一笑，凉凉道，“嘴巴长在脸上，就是拿来问路的。”看小鬼懊恼的表情，忍不住在他稻草窝般的脑袋上再旋转几圈。

　　不远处，有年迈老者聚集在村前，或下棋或闲谈，很得七十古来稀的闲趣。

　　两个时辰后，我和小猫总算是彻底迷路了。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村中的老者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村庄，脑子里的影像也是几十年前的道路，更不用说被本身的记忆另加修改。结果，是南辕北辙，使得我们两个人彻底的在群山中寻找不到出路。

　　不过也有开心的事情，那就是小鬼竟然比我还要没有方向感。我是会不停的走出新的路，但是会走到死胡同，而小猫领路的情况下，我们就是永远在一条路上绕圈，最厉害的，还是永远感觉在走直路，却永远走不出自己的脑中的圆圈。而当我站在一旁不动，仔细看的时候，才发现，这小鬼竟然是在五米之内就会绕着圆圈走，像是被绳子拴住的小狗，跑啊跑啊，还是在以栓木为圆心，绳子为半轴，做圆周运动。

　　得意，怎能不得意，当小猫儿在树丛中破口大骂，柴刀乱舞，披荆斩棘，还是走回到了原来的起点的时候，我已经是抖着肩膀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了。

　　反正修行到我如今的地步，对于身外营养的需求也近乎零，若不是考虑到小猫儿还在发育期，就算是在山从中直接幻化出原型，不吃不喝再窝上一千年，恐怕我还是老样子。

　　“妖孽！不要笑了。”

　　小猫儿已经经历了极度愤怒、深度愤恨、咆哮、尖利斥责、喘息唾骂、无能为力的多重境界，如今直接脱离了公子的尊称，而剩下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总结陈词。他无力的瞪了一眼身后抖动的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发泄般咬着树管。一瞬间，浓郁的果酒香气四溢开来。

　　这带着酒香的树管也是妖孽找到的零嘴，虽然抵不上杭城的女儿红，山里的珍品‘猴儿酒’，不过入口绵软清爽，也算是解渴的佳酿。

　　小猫儿心中郁愤，他从师多年，家中含冤被灭，当今圣上翻案之时，本是他重回杭州报复当年一干忘恩负义人的绝好时机，偏偏自己一出了山门就会在方圆十里以内迷路，就算是持剑而飞，也绕不出三十里。他和自己的天生残缺奋斗了近百日，最后被看不下去的师尊拎回去闭关修行了。

　　结果，好容易随着同行的师兄弟们出游，现在又因为老毛病被困住了，小猫儿真的连自毙的冲动都要酝酿出来。当然，在此之前，他一定会一张击毙了后面这个抖着肩膀，捂着嘴，望天装作天下太平暗中偷笑了半天的妖孽。

　　他是小孩子，是小孩子啊！迷个路有什么大不了的！！小猫儿大咬一口，使劲嚼，酒气在他的口里受热，更加浓烈。

　　口里憋着笑，我尽量不去看他受挫的模样，咳嗽几声，决定还是不要伤害小孩子脆弱的自尊心，“好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会迷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吧，我招个地头蛇来问问。”

　　还来不及动手，小鬼像是屁股上被咬了一口般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我要施法的手，吼道，“不可以！”声势巨大，镇住了我下一步的动作。他气喘吁吁道，“怎么可以……我们……道……不可……受妖物……恩惠。结……孽缘。”

　　挑眉，露出一口白牙，狞笑着抓住小猫儿的两边脸，温柔的威胁，“本公子就是妖物，这孽缘早就结下了，不妨错上加错，反正死一边和死两边都说死，你怕什么！”

　　小猫儿一个大脑袋摇晃的恰似拨浪鼓，他正容肃穆道，“你不同。修行多年，早就超脱了凡妖的境界，况且，”他眼里精光一闪，侧着脑袋打量我，“这几日我觉得你身上的妖气越发淡薄，倒是烟尘俗世的味道浓重起来。不仙不妖不人的，真个是个异类。你我结缘，还不一定是因果、还是孽障。但如果我受了你找来的那些低级地头蛇的指引，本就是擅自结缘与妖类，是要碍我修行的。绝对不可以。”

　　一琢磨，这小鬼，说了半天，就是不想欠着低等实力者的情，天道恒正，债情需两清。修道人一心想着破碎虚空，登天为仙，自然是希望脱离对于低等能力者的牵绊了。果然是，无情修仙。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番大道理，我必然要反驳痛斥一番，也好剖析一下人性的劣根性，但是看着小猫儿倔强的眼神，我还是心软了，乖乖坐下，摊手问他，“那你要如何？”

　　跟着我走，倒是能走出这一片山林，只是怕会永远走不到杭州吧。当日以水路入杭，在茫茫大海里奔波，谁知道路上的线路风景了？一个不认识路的，一个带路就会打转的，这样的组合想要回到杭州，还不如吼上几百年的芝麻开门，等着地壳运动，杭州城突然间出现在眼前比较有可能。

　　小猫儿的脸上露出很奇怪的挣扎的神情，我还来不急深究，他已经从腰边拿出一只手指长短的香，手中灵光一闪，一株香竟然出乎意料的易燃，只来得及输出三个数字，就看到它从粉色的柱条直接散落为灰烬了。

　　他烧完香，闷闷不乐的蹲在地上，咀嚼树管的动作也慢下来，眼睛不自觉的往天上瞄。

　　须臾，心中掠过一种玄妙的触动，我不动神色把脸埋到阴暗处，预估着时间。果然，三盏茶后，天边有黑点放大袭来，越来越近。等到了目力可及处，方能分辨来者是五六个道袍石冠的道士，脚踩长剑，腾空疾飞而来。

　　“小师弟！”

　　“山猫！”“酒葫芦！”各色不一的呼声传来，小猫儿缩成一团，板着脸，逼自己不去听耳边的某个轻笑声。

　　众人从空中落下，围上来，嬉皮笑脸的异口同声打趣道，“你又迷路了！”

　　窘的小猫儿几乎是要竖起全身的逆毛，扑上去把一干师兄弟们统统放倒。“不然找你们喝酒吗？也不想想是谁要我冲上去先打量敌情的，看情形不对就丢下我，一帮人去喝花酒，你们别以为我当真是年龄小，认不得万花楼那地方。笑话，本少爷杭城混出来的主，你们这点小把戏，还想着瞒过我？”

　　这几个道士看上去皆是血性方刚的年纪，被小猫儿一抢白，说出了他们的勾搭，只能四处张望，后者脸皮当作是没有听到了。不过脖子上蔓延上来的层层红晕却是昭示了他们尴尬窘迫的心境。

　　“好师弟，您大人有大量，暂且绕过师兄们这一回，可好？”

　　有一年纪教长者被其他几人推出来，拉下脸赔罪道，“好师弟，难得出来一趟，你看，你一有事，师兄们就不敢耽搁马上奔来，也算是随叫随到了。这样好的态度，怎么说也能算上个秋后处斩了吧。”

　　小猫儿白他一眼哼哼唧唧，摆高架子不肯轻绕他，嘴巴上下重招，“也不知道各位师兄的师尊们知道了手下弟子们这帮色急的模样，回去是闭门思过呢，还是苦修苦行呢？”他恶意的拉长尾音，极其痛快的看到众人脸色大变，一脸戚戚然的担忧和惧怕。

　　“好师弟，以后师兄们再也不敢打趣你了。不不不，绝对没有以后了。”

　　小猫儿本有意动，突然耳边有细语传来，他恍然大悟，沉下脸色来，抬头望天不语，手指微动，做出一个形似的手势来。

　　有机灵者瞬间领悟，插嘴道，“另外附赠上卿家雪酿三十坛为赔罪。”

　　他眉梢微动，然身形屹立不动如山。

　　见着有门，马上有人再接再厉，“还有余姚桃花香五十坛。”

　　小猫儿面色大缓，露出稍稍迟疑的神情，用无比沉重的眼神扫过来，扫过去，叹口气，又不看众人。

　　最后，年纪最长者在其他受难者的逼视下，咬牙道，“加上我师尊珍藏三百年的玉髓倾心液三坛。已经是老底了，无法再多。”

　　小猫儿立马眉开眼笑，冲上来，一把拉住师兄的手，仅仅拽在掌心里，和和气气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小猫儿自然是不悔亏待各位师兄的。放心，这种出卖同门的事情，我是断然不回去做的。”

　　他拍着小小的胸膛吆喝着，内心里把对某个看戏的妖孽崇拜程度再次提升一级。好家伙，不过是玩个小手段，卖个关子，就把这几个吝啬鬼的库存佳酿掏了大半。妖孽啊，果然是妖孽。

　　各位师兄们面色惨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无奈一笑，还真的拿这个年纪最小的师弟没有办法，谁让人家握着自己的把柄呢。错就错在没料到小师弟竟然是在杭州长大的种，对这些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也熟知在心。

　　“师弟，离岳师叔还在客栈等着，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离岳师叔来了？”小猫儿惊喜的大叫一声，在地上十分欢快的空翻了几个跟头，“太好了，太好了。”他自小就跟随在离岳师叔身旁，最初的铸基识文都说师从离岳师叔，若不是后来师尊出关重新提携他，恐怕他就会是离岳师叔的第一个入座弟子了。不过，说小猫儿和离岳师叔情同父子却也一点不为过。

　　他欢喜之下，冲到角落里，拉住人就往外冲，“走走走，快点，我们现在就会杭州城去。”

　　众道士一惊，没想到角落中藏着他人，他们竟然丝毫没有察觉。不由的拔出佩剑，警惕的围住此人。“师弟，这是何人？”

　　小猫儿眼珠子一转，为身边的人掸掸衣角，咳嗽了一声，做出一副很恭敬的模样，“这是我家公子，我是他的小斯，小书童。”他见众人还是不解，好心提醒，“就是昨日扶苏节上以诗文镇杀成家某某，占据天下才气七分的，七才公子。”

　　“原来是扶苏公子啊！”道士们恍然大悟，对这个一夜成名，又不露身迹的少年公子大感好奇，只是几人仔细观察，此君也只是生的眉目干净，笑容浅淡，身上竟不见一丝出彩意外的特征.

　　身穿一袭寻常青衣，脚踩着双绒布纳底鞋，怎么看怎么平淡，混到人群里也发不出一点光彩来。

　　奇怪，还真是奇怪。

　　小猫儿偷笑着，转身对身旁人做了个鬼脸，然后趁他讶然不备之时，将手中的一截树管蓦然塞入他口中，一挤，让酒液喷涌而出，呛得他捂着嘴急促的咳嗽着。好容易，才平顺了呼吸。

　　抬头，被呛的唯有薄泪的目光轻轻淡淡一扫。

　　果然有整齐划一的抽气声在空中列阵，几个道士目光发直，各个嘴巴洞开，舌喉微颤，脸上憋出了触目惊心的青紫色。

　　小猫儿躲过妖孽的报复敲打，叭叭叭，每人身上打了一拳，将神魂颠倒的师兄们打醒回来。

　　“看清楚了？”

　　一帮人楞楞点头，心有余悸。

　　“明白了？”

　　一帮人怯生生示意，低声道，“妖孽啊！”

　　“可以回去了？”

　　一帮人还处于极度震惊中，浑浑噩噩的带着两人飞驰离开，脑子里一片浆糊，根本就不知道刚刚还想着要问什么，要警惕什么，而扶着‘妖孽’同行的小道士一路上更是全身发抖，神色惊恐不安，脊背上热汗潺潺，到了杭城外高地上时候，他只能躺在地上赤红着脸张大嘴巴无声地喘息了。

　　小猫儿拉着‘妖孽’的手，意气风发的蔑视师兄们，“定力啊！修行之人，怎能被色相所惑？像尔等这般，着实令人痛心。呜呼哀哉！魂兮归来！”

　　回头，只见眼前一张浅笑生色浮生如梦的笑靥，盈盈双眼中游离着一股宠溺调笑的神情，像是多年前就熟悉的好友，又仿佛是从前世里归来的知已，耳边有声息缭绕，骚动着心弦，“好定力啊！小猫儿~~~~~~”

　　一声猫儿，被他念的抑扬顿挫、情绪回弯，有三分无奈三分笑意还有着三分慵懒一份的挑逗，本来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再看到他低哑下来的眸光中一束婉约飞旋的青紫色光芒，突然间，令人感到天崩地裂，有什么禁忌被自己的心跳声猛烈的砸碎。

　　滴答滴答——

　　小猫儿回过神，才捂住了鼻子指着眼前像是微微一惊，然后放声大笑的妖孽，气的跳脚。只是鼻子上粘稠的液体却像是脉脉溪水，哗啦啦的昭示了他的定力如何薄弱。

　　妖孽！！

作者有话说

　　恩，继续妖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