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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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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四月的长安,是好地方,龙涎香从燕山顶的白云寺一路顺风吹到市井人家,处处熏香扰人。大海盗宁世雄新贩来的一批胡姬正穿行于各大酒肆,娇躯压酒劝客尝,碧眼红唇,烟视媚行,手脚都箍了金铃铛,娉婷走过,一路留下的只是香尘细细,心乱纷纷。
十八岁的司马超群横剑独坐于肆间,他在等一个人,做平生第一桩买卖。这个万盛酒肆是长安城里杀手的集散地,那些拼酒斗拳,笑骂撒欢的人哪个不是身上背了头十条人命的杀人魔王,只有他司马超群,今天在这里等他的第一笔生意,杀第一个人。他本想靠一柄剑在江湖上横扫出一片天下,可是一个少年,无门无派,无根无基,半年下来,盘缠殆尽,闭门羹不断,无人愿接受他的挑战。
“既然都是杀人,不如去做有钱赚的。”想起同乡赵深的话,他不禁唇角泛起苦笑,要不是这位同乡的指点,他恐怕连做杀手都无门,若真到那份田地,难不成真如那日街上四处拉人的小吏所言“小哥生得好体面,控鹤府内面首三千,青年才俊趋之若骛……”,不堪入耳!司马超群的手紧攥剑柄,木刻纹路深深嵌入手掌,周身愈加散发夺目慑人的气势,惹得那些一贯爱慕美少年的胡姬,如同沾花蝴蝶围绕四周,争妍斗艳,凭添风景。论他的眉眼,几乎可以说是甜美,无情都似含笑,懵懂稚气悉堆俏皮上扬的嘴角,令人忍不住想亲近,但眉宇间流露的磊落气概犹如骄阳不可侵犯。
“公子哪里人士,可是第一次来此地,”老板娘推开众人,歪到桌边,横波如醉,香腮含赤,司马超群正欲问她可否代为引见一个叫水爷的,突然酒肆外响起啸啸马嘶和重物钝钝落地声,望向老板娘身后,进门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郎眉星目,声音低沉悦耳;“老板娘,我的马在外面,劳驾喂一下。”老板娘回眸一笑,声调里透着活泼:“今天是好日子,好时辰,来的都是标致的客人。难不成真的给瞎子算到了,我五娘今年红鸾星动。”说着话,已软软靠过去,飘着眼风上下把人打量了个仔细。“阿才,把客人的马牵去马厩。”“老板。。。”阿才支吾来应话,五娘柳眉一横,人从那客人身上抖落下来:“事事都办不利索。。”那客人自斟了一杯,闲闲吩咐道:“你必是问我马后栓的人,那是我刚买来的昆仑奴,喂些麸皮草糠就行了。”阿才悻悻的退下去,嘴里嘟囔着:“都是海盗闹得,这世道,人都像鬼。。。”司马好生好奇,提剑悄悄跟阿才往屋后走,那客人正和五娘打情骂俏,看了都让人臊得脸红。
“你老板说给点麸皮就成,你可别怪我啊。。。”阿才撒了些许麸皮在马厩的食槽里,朝里面望了一眼,转身走了,还摇头自语:“阿弥陀佛,我老板好歹也给口饭吃。”只听几声压低的咳嗽声,“这昆仑奴也会生病?集市上见到个个体壮如牛,肤黑如漆。。。”司马心中啧啧称奇,慢慢走近。那马是大宛良驹,毛光水滑叫他好一阵赞叹,半天才想起来意,赶忙四下寻人,马厩里草料充足,石墙边上垒得高高的,忽然听哗啦一声响,司马才留意自己碰到了系在缰绳上的铁链子,他试着一拉,竟轻易拽出个什么物件,掀翻了一堆杂草漫天都是灰尘,然后那物件轻轻的撞到自己怀里,尘埃落地后再看,原来是个精瘦矮小的男孩子,十二三岁上下,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惊魂未定,满是惶恐的不敢看人,只是缩着脖子瑟瑟发抖。“你是谁?”司马觉得自己问了个很傻的问题,这种问题来龙去脉解释起来起码一两个时辰,可看现在这情形,那孩子孱弱得几乎开不了口,连发抖都越发吃力。司马心念一动,一剑斩断铁链,打横抱起他,搁到马上,扬鞭绝尘而去。
“你说咱俩是不是够有缘分。”司马笑着扶紧身前的人,怕他再禁不起路上颠簸。“我头一天出来作买卖,就行侠仗义了一回,也不知道我是要杀人还是救人来的。”风夹落花拂过两颊,司马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那怀抱又紧了紧,那人惊怵的微微耸动实在让自己很不自在。悠扬的花气宛如笛声清扬,一直将人思绪牵向碧空深处,白鹭故乡,道路山川蜿蜒缠绵,似乎再不能回头也不要紧,就一直走下去……
马儿踏碎一野春花烂漫,人在绮云中策马徐行,心中明亮亦如春光。离家半年,此时是他这些日子里最塌实愉快的时候了,“今天天气真不错,对不对?”司马笑着问那人,晶莹的面孔俯下来如同满月,“往年这个时候,我在家中定是被一群弟弟妹妹缠着做纸鸢……”他仰起头,望向湛蓝的远空,行行白鹭逐云而上,偶尔发出一声清响,怀中那人心神也为之牵引,一时不再惊搐,安静得窝在那里,绒绒乱发偎在司马肩头,让他想起了小时侯村头拣回来的小狗。
“你没骑过马吗,吓得这样!”司马轻轻把人放在柔软的榻上,见他肮脏的身体颤栗不止,如同暴雨中的蜘蛛网,不禁皱着眉怨道。那孩子伸出双手,示意他腕上的铁镣还在,他低着头,乱发覆额,看不清眉目。司马拔剑上下挥了两下,那铁镣便应声而裂。
客栈的窗口是一片桃花林,刚下了一夜春雨,花儿次第开了,深深浅浅的水红一路铺到天上,桃花的红饱蘸了雨水涨满了一方窗景,晕染了满目山川,道路不见了,村舍不见了,只映着一尊侧面剪影愈加清瘦伶仃,尖尖下颚微扬,拒绝溶入这图画。司马正张罗着洗澡水,见他发呆不禁好奇,这小小身躯竟是装满了心事。一桶桶热水往大盆里倒,热气蒸煮得人都有些酥软,司马抹了把额上的水珠,“洗吧。”话音未落,人已退出房间,轻手带上门。水气氤氲,榻上的人怔怔的支起身子抵着木盆,伸出手掬了一捧水,任那汩汩温热从指缝漏尽,衣裳未褪就扎到水里,再起身来,已是白白净净如珠如玉的一个年轻后生,破衣烂衫湿津津的贴着皎洁肌肤,恍惚拨云可见明月,滴水碎发丝丝牵绕,色若春晓,目似寒潭,原先的凄惶之色浑然不见,面容如神灵般深邃遥远,如隔云端。
“我送你一个昆仑奴,你还我个什么呢?”酒肆雅间里坐着的客人执箸自语,心意散漫,停杯向那边拨拉算盘的女子抱怨,“五娘,你的厨子真该给撵回老家了。”
换上家常衣服的五娘闻言嘴一撇,拨弄着算珠头也不抬,“少了那孩子服侍,你必是处处挑刺,叫我怎么办。”
“蝶舞。”客人被词锋堵得一时无言,气闷得扭头向楼下喝了一声。应声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朗眉星目,正是先前与五娘打得火热的那位剑客。
“父亲。”
“去湖锦楼订一桌酒。”
“是。”
“五娘你陪我吃。”
“老头子一样絮叨了。”五娘半讽半笑道,纤纤玉手拂过他手背轻轻捏了一下。
“吃完酒,东来就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