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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十章 积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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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总管,这边请!”
王贵随着公主府长史孙立的手指引,绕过二进门的照壁,刚踏进水磨青石砖一色铺就的方井,就看到驸马梅时贤一袭紫色华袍长身玉立于厅堂中央,手捧着册页,朗声念道:
“春台日丽象牙牡丹盆景、眉寿万年宝石梅树盆景、珠囊启瑞汉玉石榴盆景、石砌长春象牙月季花盆景盆景、瑞宝金英象牙桃菊盆景、安期仙果汉玉枣树盆景各一件,黄玉流辉蜜蜡佛珠一串,香海庄严观世音菩萨一尊,瑶光照朗水晶寿星一件,清辉四照西洋美人图玻璃插屏一件,……”①
“止!”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你总是不肯多花点心思在寿礼上,母后向来不喜欢西洋这些淫巧玩意——”略一沉吟,她声音决断,“上月东平侯府不是送来一件福寿康宁紫檀螺钿嵌云母的屏风,就拿它换了那玻璃插屏。”
孙立听见驸马又挨公主训了,对着身后的王贵苦笑了一声,却听大厅中公主问道:“谁在外头?”
孙立忙收起笑,恭敬答道:“是宫里王大总管——”
只听厅内玉佩轻摇,公主的声音再度扬起,“还不请进来!”
闻声,王贵向孙立微一颌首,想起公主素来喜洁,又掸了掸衣袖、整了整衣领,这才迈步上阶。抬眼一瞥,已瞧见公主李清坐在厅堂居中的紫檀方桌旁的同色螺钿嵌云母的交椅上,一对斜飞入鬓的细眉下凤眸闪睐,正望向自己。
王贵忙垂下眼,身子一蹲,顺势拜道:“殿下万福金安!”又对着公主身侧坐着的梅驸马拱手长揖:“驸马爷吉祥!”
挨了公主的训,又恰巧被御前最有权势的乾清宫总管太监撞见,驸马倒有些不自在,侧身避开,连连摆手,口称“不敢当。”
宁安长公主李清斜眸看着驸马和王贵寒暄,也不开口,就手端起桌上的定窑白瓷茶盅,撇去茶水上面的浮沫,抿了一小口。
润了嗓子,李清打断二人,径直问道:“王贵,你现在是大总管了,不在宫里纳福受用,跑我这里做什么?”
王贵心里嘀咕着,这长公主的脾气还是和从前一样直爽,有话说话,没个含蓄婉转,脸上却挤出点儿笑容道:“半年多没见长公主,一直惦着给您请安,宫里杂事多,也没个机会出来,这不,今个儿万岁爷要派个人看看公主,老奴就主动请旨来,现瞧着您神完气足,心里欣慰得紧。”说着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
“神完气足”这话怎么听倒像是讽刺她适才训斥驸马中气十足,但见着王贵眼眶里还真滴下几颗急泪,脸上也一付孺慕殷切的表情,李清倒不好再嘲谐他,转了话题道:“自从上次骑马差点滑胎,驸马就不允我出门,我整天呆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快被憋疯了。你来了正好,给我讲讲宫里的新闻,也好破破孤闷。”
这么多年,王贵已经习惯公主言辞的无所顾忌,倒是觑见驸马在旁听着面上颜色愈发不好。轻咳了一声,细语道:“宫里哪有什么新鲜事,不就是有人升了,有人失宠了,这些公主也不耐烦听。”
公主忽然像想起什么,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半天方问道:“那天我恍惚听谁道,陛下新纳了一个妃子,同寝并食、极是宠幸。这人是谁?宫里何时起了这样了不得的尤物,我竟不知道?”
王贵心里“咯噔”一声,却不得不答道:“公主莫非说的是珍贵人?她是三月初选淑入的宫,在翠寒堂服役多时,刚从押班晋为贵人。”字斟句酌,说得甚是简洁。
闻言,驸马“哦”了一声,道:“原来昨个儿陛下在黑熊掌下救下的就是她啊。”又连说了两声“难怪”,脸上有不胜欣羡之色。
李清斜眸瞥了一眼驸马,问道:“昨个儿什么?陛下救了谁?”
驸马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正不知该如何掩饰,李清锐利的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自顾自先道:“我想起来了,你昨个儿去兽园参加什么招待南诏王的宴会,那里头有驯兽表演,可是有什么事出?”因嗔着,“难怪昨天你回来我问你,你支支吾吾,没个准话。看来我这一怀孕,你神气不少,凡事自作主张,也学会瞒着我了?
见公主又当着外人训斥,驸马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直到眼光落在公主鼓起的肚腹,方渐渐收住羞恼,赔笑道:“你莫生气,小心动了胎气。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是有个缘故,怕你担心——”见也瞒不住,遂把昨天兽园皇帝救美的情形讲了一遍。
公主是第一回听到,掩不住脸上的愕然,直听到皇帝没事,方双掌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圣天子有百灵护体,小小野畜岂能犯得。”安下心来,却又喟叹道:“能让我这素来眼高于顶的弟弟如此垂青,这珍贵人还真是个人物,有机会我倒要会会。”
原来,女子的好奇心最盛,听说别的女孩子长得美,已经忍不住要见,更何况听说有男人肯为了她舍身犯险。而对公主而言,这犯险的男人竟然还是自己亲弟弟、当朝天子,那更是非见不可了。
忽然,她心里一动,侧脸看向驸马,问道:“这珍贵人什么模样?可是尖尖脸,水汪眼,细薄唇?”
驸马正暗暗回想那珍贵人的动人风姿,公主猛地发问,又问得这么奇怪,倒怔了一下,方慢慢答道:“我没仔细看,只是远远瞧着不像你所说这样。”
李清“咦”了一声,倒没再发问。驸马愈发摸不着头脑,不看公主以外的女子——这是当年二人新婚时公主要求他立的誓言,咂摸了一遍自己的答话,再谨慎不过,应该没什么错处可抓,只是偷觑着公主神色,微微有些怔忡,倒不像着恼他。
王贵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可心里明亮,知道公主口中描述的那人是谁。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公主还清楚记得那人。
公主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迅疾。王贵还在抚今追昔,李清已转移话题,问道:“王贵,陛下派你来,就是光让你看看本公主?”她的弟弟,她最清楚,没有事情要她帮忙,哪里会把平常横竖左右不离的王伴伴派来传旨?
王贵一笑,微微躬身,赞道:“公主的聪敏,老奴最是钦敬。”闲扯废了许多工夫,见时候不早了,遂收起笑容,郑重道:“万岁爷口谕:宣公主即刻进宫见驾。”
听见“口谕”二字,李清还是从座上站起,拢袖肃道:“遵旨。”她有孕之后,皇帝特旨:皇姐见驾接旨,免拜!不然按照规矩,自然也要像身边的驸马那样跪下接旨。
听完旨意,驸马就站起身,只是见公主答应得那样爽利,轻声道:“都四个月的重身子,轿子路上颠簸,如何进宫?”语气中带了几分嗔怪。
李清和皇帝姊弟素来亲厚,她心里清楚:自己身怀六甲,倘若不是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自己这个弟弟也绝不会劳烦到她。这么一想,倒真有些着急起来,白了一眼驸马,道:“就你知道担心!我这么大人了,难道还照顾不好自己?”
驸马气得脸煞白,指着她连说了三声“好”,方道:“是我成天瞎操心!你是金枝玉叶,自然也有百灵护体,可怎么骑着马就能摔下来?”
听到驸马的诘问,李清有些气短,毕竟骑马那件事是自己理亏,可向他低头在她是从没有过的事,怎么可能!她眼珠一转,道:“这都是几个月前的事,天天翻来覆去就说这一件,你不嫌烦,我耳朵都要起茧子。再说了,这会子你家里弟弟有个急事找你商量,我也不让你去,这就叫关心你不成?”
见公主、驸马为此竟生起口角来,王贵也有些过意不去,遂在旁道:“驸马爷您别见怪,公主和陛下是骨肉至亲,公主关心陛下也是天性所致。也请您放心,公主不用坐轿去,老奴来时已备下安车,坐上去舒舒服服,一点儿颠簸都没有,再加上有老奴骑马在旁护持着,保管公主母子平安。”
见王贵说得甚是恳切,驸马一时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遂由着公主性子去。
这厢王贵护送着公主车轿往宫里过来,那边皇帝亦给太后请过安,刚从慈宁门出来正要升辇,却听身后莺语娇声呖呖:
“臣妾(等)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倦极回首,见是和妃、馨嫔、颐嫔、德贵人几个花枝招展罗拜在辇侧。不知为何,见了她们亦殊无喜乐,只略略颌首,道:“太后昨日睡得不好,你们陪她说会儿话,莫惹她劳累。”言毕,也不待她们答言,即命李忠起驾。
目送着皇帝的煌煌辇驾远去,和妃讪讪起立,道:“陛下怎么了?像是心情不好?”
馨嫔一直以为自己在皇帝心中处于特出地位,谁知今日陛下待她亦与其他诸人并无二致,心里懑懑无处可泄,闻言冷笑道:“今个儿陛下心情自然好不了。”
和妃诧道:“馨妹妹,你这话何意?可是听到什么?”
颐嫔在旁抿唇笑道:“和妃姐姐还真是两耳不闻朝中事。今个儿前朝那么热闹,姐姐不曾听说吗?”
和妃向来老实,听了这话,愈发惑然,道:“陛下严旨:后妃不许干政,我打听前朝事做什么?”又拉住馨嫔手臂,“馨妹妹,你们知道什么告诉我好了,何必让我猜谜。”
这时候自然都是同气连枝的好姊妹,馨嫔见和妃真不知道,也就没什么好隐瞒,遂细细向她道了前朝的风波。
和妃和德贵人都是第一次听闻,不觉一惊一乍,待听到那谏官叩首把青砖都染红陛下命人把他拖出去,和妃伸手用帕子掩住微张的樱唇,叹道:“看来陛下对翠寒堂那位还真是动了真心,竟如此维护!”
这话馨嫔可不爱听,轻笑道:“什么真心?不过是翠寒堂那位狐媚道行深,陛下一时受了她迷惑罢了,久了自然解悟。”
“狐媚”二字分量下得太重,连素来淡泊平和的德贵人听了也觉得馨嫔话太过了。她和新封的珍贵人见面不多,不过两次招待南诏王的宴席上见她,虽说目下得宠,和众人相见却极是知礼,倒不似馨嫔以前那般张狂,因讷讷道:“狐媚?这话可不得了。毕竟是新进的姊妹,馨姐姐口下容恕些。”
馨嫔睨了一眼德贵人,似笑非笑道:“难怪连老娘娘都叫你‘生菩萨’,德妹妹还真是大度能容人。”
这话是有来历的,德贵人因相貌、才气、出身在诸妃嫔中皆是中平,不甚受皇帝重视,她为人就愈发宽厚,据说有次在寝宫午觉,有近身嬷嬷赌钱输了急于翻本进她屋里偷拿她的金臂钏,她明明觉察,也故作不知继续阖眼。后来宫里整肃使酒赌钱,那嬷嬷被查出来,她还去太后跟前为她求情,太后那时正在气头上,道:“你倒是个生菩萨,有求必应,拿着御赐的物事做起人情来。”给了她个好大没脸。②
揭人心忌,未免有失厚道。颐嫔轻咳一声,打圆场道:“德妹妹原是心极善的人,自然把人都往好处想,不然‘德’字这样的美号,万岁爷谁也没给,怎么就赐给德妹妹了。”
闻言,德贵人脸色稍霁,想着馨嫔言辞素来刻薄,自己倘若认真跟她计较起来,倒是失了大度,因此也就缄言不语了。
见是颐嫔出来说话,馨嫔尚给几分面子,轻嗤一声方道:“我听御前都人传讲,那位最擅长在陛下面前唱扬州小调,曲词极是轻艳,连都人们在旁听了都要脸红。”
和妃“呀”了一声,也不甚信,道:“她一般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小姐,哪里会那些!怕是御前那些妒她得宠上位的人瞎传。”
“和妃姐姐真是老实,那些艳词咱们自然是不会。可那位,听说她母亲是扬州平康里出身,自然家学渊源。”馨嫔揶揄道。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一怔。其中颐嫔是公侯国戚家的小姐,不明白什么叫“平康里”,因拉着和妃问,和妃掩口小声给她讲了,颐嫔听了倒唬了一跳。
眼观鼻,口观心,四人正默默遥想“春风十里扬州路”的平康风月,却听身后一个沉稳的女声响起:
“和主儿,老娘娘用过膳了,召诸位主位进去说话。”
和妃忙转过身子,眸中笑意已经扬起,道:“劳烦万宫正。”说着忙肃了一下衣袖,由万姑姑引导着,当先进了慈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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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国朝宫史》乾隆朝皇太后圣寿恭进单。
②出自《辽史·后妃传》辽天祚帝元妃事迹,“尝昼寝,近侍盗貂裀,妃觉而不言,宫掖称其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