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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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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上空气腥咸,今天又特别燠热。浑浊的海水紧一拍慢一拍地打来,吐出一串白色的泡沫,沿堤一带总有一些小小的死鱼,翻着肚皮被海水不断拍打在堤岸上,发白发臭。只有把眼光放远,才能看到那个阔大蔚蓝的海面。今天的天是低低地压在海面上的。
陈越的腿从一早上开始就隐隐作痛,他还是坚持跑了一趟车,然后才开到了海边来。码头的风景是他看惯了的,虽然近些年修了风光带,原来的商铺和旅馆都拆掉了,他住了很多年的“志发旅社”也一并消失,变成宽阔的马路,和一排高大的棕榈树。但是也有一些东西是从来都没有变过的,他一到海边,就能感受到。那不变的东西伴着长风,一阵阵吹到他身上,吹得他心里空落落的。也许这种不变的东西,反而就是变迁。是风削雨蚀,潮涨潮落。
不知道乔曼波的旧伤在这种天气里是不是也会发作,也不知道发作的时候,他会不会也想起自己。
乔曼波负伤的那个晚上,他和苏爱柳去电影院看《独臂刀》,爱柳看得兴趣缺缺,连打哈欠,电影有没有看完,他不记得了,印象中只有爱柳不安稳地窸窣声。
电影放完,两个人走出影院,又到附近的冷饮店吃冰。苏爱柳神情恹恹,然而又不急于回去。陈越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淡淡一笑,摇摇头不肯回答,把吸管咬得坑坑吃吃。
陈越觉得她的样子多半有些故作姿态,也懒得再问下去。
果然苏爱柳拿捏一番,便忍不住嗔怪:“哎,你怎么都不问我怎么了!”
“我明明有问啊,是你自己不说。”
“你这样哪里像人家男朋友……”爱柳努努嘴,表示不满,不过也不再装模作样,只道:“我哥哥知道我们在恋爱了,好像不太高兴。”
陈越心里有点不舒服,他当然立刻就知道苏怀舜不高兴在哪里,可是还是忍不住翻白:“哦,为什么不高兴?”
苏爱柳支支吾吾,眼光捉摸不定地向他一瞟再瞟,半天才道:“阿越,你没想过换个工作吗?”
陈越静静地垂着眼,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有点像小时候别人给他一块糕点,他很开心很宝贝,但是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在嘴里,才知道糕点已经变质了,是馊的。
“他和我做朋友的时候,怎么不嫌我工作低贱,现在我泡了他妹妹,他才知道不舒服?”
苏爱柳气道:“陈越你说什么!什么叫‘泡他妹妹’,你把我当什么了!”
她声音突然变大,引得冰店里的人都看向这里来,陈越本来是个爱害羞的人,这时候却没什么感觉了,只是淡淡地道:“我看是你们兄妹两个从头到尾都看不起我吧。”
苏爱柳霍地站起来,“陈越,你这个衰人。我要是看不起你,怎么会肯和你在一起!”说完,也像言情剧里的女主角那样,哭着跑了出去。
陈越没有去追,不过他觉得苏爱柳说的也没有错,也许是他自觉配不上她吧。
他结了帐,慢慢往回走,自己明明是要回家的,抬头一看却走到了餐厅,今天是苏怀舜固定会来的日子。
苏怀舜来得好晚,脸色也很不好,陈越以为他要找自己算账。结果苏怀舜只是扯了扯领口,疲倦地说:“累死我了,今天晚上‘深隆’出了乱子,还动了枪,我现在还觉得神经在跳,只想回家休息,不过还是觉得应该来给你打声招呼。”
“出了什么事?!”
听出陈越口气里的紧张,苏怀舜也稍微清醒了一点,“啊,你激动什么?是双龙会的内斗啦,最近双龙会恐怕有得乱了,听说庄爷中风了……”
陈越来不及听他说完,借了着同事的车钥匙就冲了出去。
他疯狂地蹬车,街面在眼前蹿上蹿下,两边的房子也好像在跳舞。他骑到“深隆”,械斗已经平息,周围拉着黄色的警戒条,地上有血,有垃圾,他大声喊曼波,没有人回答,只有一条叫惨淡的路灯照得蓝幽幽的街道,好像会吃人。
他掉头又往码头骑去。
曼波没有回来,乔叔还什么都不知道,早就睡了。他茫然地站在门口,“志发旅社”的招牌一直没取,悬在门框上,剥落下一块快白漆。心脏就在寂静地长街上,扑通扑通地乱跳。
这一晚,陈越找遍了市内所有的医院,到处都没有曼波的身影。
第二天,陈越跟餐厅请了一天假,去到苏怀舜任职的警局。
苏怀舜把陈越拉到走廊上,“阿越,你老实说,你跟双龙会的人有什么瓜葛?”
陈越只问:“昨天晚上有没有……死人……?”
苏怀舜顿了顿,沉声道:“有。”
“……有没有一个叫乔曼波的?”
苏怀舜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他,他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不知道,好几个身份不能确定。他长什么样子。”
“白白的,高个子,睫毛很长……”
苏怀舜很难看地笑了一下:“阿越,你在搞笑吗。”
陈越恼怒地瞪了他眼,他没有心情搞笑。
苏怀舜叹了口气:“没有那样的,不过人死了多少样子会变……”他一看陈越脸都白了,立刻改口:“我带你去黑诊所找找看,如果受伤了,应该会去那里。如果没有受伤,你也就不用太担心,一定是找地方躲起来了。”
苏怀舜真的带他去黑诊所挨个找一遍,他让他把自行车放在警局,自己开摩托载他。陈越坐在边斗里,找了好几家都没见到曼波,他也就越来越急
苏怀舜把车靠边停下,陈越也跟着准备下车,苏怀舜按住他的肩,“你别动,我是去给你买汽水。”
陈越舔舔嘴唇,跑了一晚上,心急上火,嘴巴都起了一圈燎泡,一碰就痛。蓝天碧树,凤凰木蓬蓬勃勃地开满红花,木瓜成熟了,吸引了绣鸟来啄。太阳兜头兜脸照下来,红尘飞扬,吸一口气都像要被呛到,远远的街面在烈日下影影绰绰地浮动。
陈越捧着结满水珠的汽水瓶,慢慢地吸橘子水,胸腔里烧得快烂了,身上却阵阵发凉。苏怀舜靠着摩托车,背对着他站着,也在喝橘子水。
汽水喝完了,苏怀舜去送还了瓶子,又继续开车。
后来他们在城南的一间弄堂房里找到了曼波。陈越只记得他们从一间窄窄的门里进去,上了一段仄细的楼梯,头顶上吊的电灯泡油乎乎的,照得楼梯间里还是昏昏的。苏怀舜恶声恶气地推搡着那个没有牌照的医生,三个人磕磕绊绊走到二楼,一间房子用折叠屏风隔成两半,医生嘟囔着推开屏风,他看到曼波闭着眼睛躺在窗下,脸上都还有血污,也没人给擦。
医生说:“打了镇静剂,睡着了。子弹取出来了,没打到骨头,万幸啦。”
苏怀舜问:“医药费结清没?”
“他们的人给结了。”
苏怀舜听了,敲敲陈越的背,“我们走吧,别裹在里面。”
陈越抓着曼波的手,一边摇一边喊“波仔”。
苏怀舜把他扯起来,“阿越,他打了麻药,一时醒不过来,我们先走。”
陈越不舍得就这样走,再说万一明天曼波就不在这里了呢?他要苏怀舜回去,自己留下来照顾。
苏怀舜皱了皱眉:“这里有医生,你留下来也帮不了什么。”
陈越抬抬手:“你看,他会握我的手呢。”
“留在这里会有危险的!”
“没关系,我不怕的,”陈越站起来,对苏怀舜笑了笑:“怀舜,你回去吧,谢谢你帮忙。”
苏怀舜看了他一眼,又恨恨看了一眼床上的曼波,阳光透过外面的槐树,斜斜地打在他们脸上,都是一律的面目模糊,汗水沿着鬓角流下来。苏怀舜终于点点头:“我走了。”
陈越要跟上去,曼波却依旧捉着他的手,陈越笑着拍拍他的脸,“波仔,我不走。”曼波这才松开。
等他追到楼梯口,苏怀舜已经下到楼下了,只看到楼下一个高高大大的影子,正走到外面的光亮里去。他抓着栏杆,想再讲一句谢谢,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