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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挑灯夜未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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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灯夜未央,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长安街上所有的红纸灯都被点亮了,一排排的挂在路边上,远远的望过去,飘渺的像是渔火。即使是入夜此时,依旧人影憧憧,灯火明灭。墨苒站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看着华礼,男子此时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拉扯着墨苒的衣袖道:“走,墨苒,带你去我说的那个地方。”将近一天的时间,华礼已经不叫他墨兄了。
华礼带他来到就是这个地方。墨苒站在风中,仰头看着那高不见顶的楼宇,琉璃瓦建造而成的楼身,里面的灯火的光透出来,整个楼宇便像传说里的玲珑塔那般,晶莹剔透的发出光来,耀目如晨星。
大概就是那样说的吧,沽酒长安陌,一旦起楼高百尺。
“摘星楼……”墨苒喃喃的念着,“好名字。”
“自然是的,”华礼笑着道,“墨苒可曾听过这个说法,叫‘手可摘星辰,臂可揽明月’,说的就是这摘星楼。”
墨苒有些疑惑,“这摘星楼是做什么的?”也无怪乎他疑惑,而是华礼那样的笑容着实是让人误解这是什么烟花之地。“墨苒当这是青楼?”华礼看着墨苒,揶揄着笑得狭促。
“莫不是……”墨苒的脸色有点变了,华礼笑的更加张狂,道:“墨苒该不是以为这是伶人馆吧?放心放心,摘星楼可没那般庸俗,当然,如果愿意出钱也不是不行,只是那价钱高的有些过了,”华礼顿了顿,“咱们进去看胡姬,品美酒,不醉不归,况且今天哪,可有个美人……”
言尽于此,便将墨苒推了进去。
华礼带他去的是顶楼,靠着回廊的位置,将头探出去,便可俯视整个长安城的全貌。墨苒环顾四周,都是举止优雅的客人们,安静的小酌,看着中央空地上,胡姬们的翩跹舞姿。
墨苒看了看华礼,貌美的胡姬正舞一曲《绿腰》,缓缓的旋转着跪在男子脚步,倒上一杯桂花酒。华礼看得满意,轻佻的用折扇挑起美人下颌,道:“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果然是美。”
复又回过头来看着墨苒,“这酒可是难得的好就,尝尝。”墨苒笑笑,微微的抿了一口后放下。墨苒是不爱喝酒的,即使这酒是多醉人的佳酿,酒这种东西,只会害人,他永远会记得那个鲜血淋漓的教训。
“怎么,不喜欢?”华礼嗅着桂花酒浓郁的香气,侧过头看着墨苒,恨铁不成钢似的摇头,“如此美酒,可惜啊可惜。”
“墨苒不胜酒量,不喜饮酒。”墨苒解释着,华礼也不再强求。
墨苒也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的,说实话,他现在更宁愿回到四学门去,一个人站在回廊里借着月光朗诵诗经。这样纸醉金迷的地方,太容易让人沉进去,再也出不来,那满腔的热血大志,全化为温柔乡里的一抹柔情,风吹吹,也就散了。
墨苒垂下眼,看着夜光杯里琥珀色的酒倒映出自己的脸,周遭嘈杂,他意兴阑珊。
“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下不知秋,”浅浅的唱词扣着丝丝缕缕的琴音传过来,尘缘中琴声,月皎波澄。在神怡心旷的月下,宛若忽一阵微风起伏。屡屡琴声,悠悠扬扬,一种情韵却令人回肠荡气,缓缓流淌起来。
像是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的模样。
墨苒抬起头,烛火朦胧里像是有看不清的浅光缭绕,仿佛是闯入了谁的前世今生。在绿竹猗猗里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楚楚少年,在三千春华里的灼灼春风中微微扬指,纤尘不染,就像是飞雾流烟里转侧绮靡的旖旎一梦。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就是这样的感受。
“怎么样,是美人吧?”耳边传来华礼微微上扬的笑声,“这是摘星楼的琴师,虽说是这样,可人比胡姬和伶人还要美,名字也好听的紧,叫……”
墨苒只觉着这琴音太美,或是这抚琴的人太雅致,思绪飘的很远,华礼说着什么,全部揉碎在昏黄的灯火里,听不到。
书上说的“雨霁日长花烂漫,春深睡美梦飘浮”,也不过如此了吧?
“哎,墨苒可知这是什么曲子,真是好听的紧。”华礼拿着折扇敲了敲墨苒的肩头,问道。
这一下把生生的把墨苒从梦里敲醒了。墨苒侧过头,正对上华礼带有些戏虐的丹凤眼,想想刚刚那番情形,微微红了脸,清了清嗓音道:“这是《清乐》中的《莫愁》一曲。”
“莫愁?好名字,”华礼念着曲名,不绝赞叹,“墨苒不必尴尬,想哪个第一次听这曲的人不是痴傻呆愣的模样?我当初还比你差了许多呢。”
“华兄见笑了。”墨苒有些尴尬的笑笑,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一声急促的喊叫一路叫嚣着从顶楼的那一端传过来,听着是十分着急的模样,墨苒看过去,分明是那天华礼身边的那个小厮。
在人群里越过胡姬和酒客们,终于看见了这边的华礼,急急的跑过来,对着华礼道:“太……太糟糕了!”
华礼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淡淡的问:“什么事?”
墨苒之看见小厮凑过去在华礼耳边说了些什么,男子脸上那样有些轻佻的笑容慢慢的消失了下去,最后取而代之的是略微有些严肃的脸色。他回头向墨苒笑了笑,道:“实在是抱歉了,墨苒,我这里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你慢慢玩,放心,今晚的费用我替你全包了。”
墨苒微笑:“既然如此华兄就快去吧,多加小心。”
“多谢,告辞了。”华礼匆匆的向墨苒抱拳,回身渐渐远去,不一会就消失在茫茫的人群里,看不见踪影。
墨苒将视线移回厅堂内,却发现那人已不在,只有胡姬美酒陪伴着。墨苒有些微微的失望,不过想了想又觉得好笑,自己一个一文不名的书生,凭什么要让人家摘星楼众星捧月般的琴师为自己多驻足片刻?
但是……他到底是叫什么名字呢?那般的眉目如画,看着温婉清雅的模样。
那天墨苒在摘星楼呆了很久,也不饮酒,也不赏舞,只是倚着窗,透过回廊看向远处。如果有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的话,那里是皇城。到后来,他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只是周围的人慢慢减少,到最后,连胡姬也听了那绿腰舞,款款的退去。唯他一人。
或者说,是两人?
墨苒看着视线中突然出现的那一抹白,惊愕的无以复加。此时大概正是丑时,将近寅时的时候,夜最凉之时。那样楚楚的白衣少年怀中抱着秋籁琴,站在雕花白玉栏杆前,在微凉的晚风里,衣袂翩飞若蝶,宛若神降,像是在淡淡的发着光。
这是要……做什么?这可是……顶楼啊。
墨苒看着那人缓缓的抚摸着怀中的琴,仿佛诀别般的,然后右手慢慢的搭上了栏杆。
“慢……慢着!”墨苒不自觉的喊了出来,右手撑着窗框便翻了出去,落在回廊里,上前拉住琴师放在栏杆上的手。琴师的手指冰凉,像是暖春三月还未化的残雪,虽冷,却一碰就化了。
白衣琴师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到了,蓦的回头看过来。
即使在及其久远的以后,墨苒还记得当时他回过头来看的样子,那像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又仿佛是烟花一碎的时光,彼时正风过,檐角下的铜铃在晚风里摇曳,一声声的清脆响声回荡在夜色里。琴师在月华如水里回过头,发上的白色缎带划过墨苒的颊,冰凉柔软。
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风华正茂时,翩翩少年郎。
或许是那日风太凉,又或是铜铃摇晃的他心绪纷飞,墨苒只觉得此生再未有如此可如此静好的时光。那陌上人如玉的少年就那么直直的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落满了星光,熠熠生辉,里面倒映着他的样子,声色迷离。
墨苒已经记不清当时到底是怎番的光景了,不记得是谁先开的口,但还记得少年的声音,如玉温润。
他们在空无一人的顶楼上,隔着花梨木案几对坐,面前的酒杯里满满的是浓郁香气的桂花酒。
“我是墨苒。”他微微的笑着,拿起酒杯饮尽。少年微微有些腼腆的模样,红着脸笑了,道:“我叫锦瑟。”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那晚,或许也不能算晚上,大概是深夜,月明星稀的样子,他们靠着窗说了很多话。墨苒问锦瑟,你刚刚莫不是想跳下去。锦瑟红着脸抱着琴答说,有点。
锦瑟说,有人想买他,他不肯。那人找到了摘星楼的主人,主人也逼着他从了,只因那人的来头着实太大,惹不起。想到回廊里吹吹风来着的,看着那楼高百尺便有些想跳下去了。
墨苒道,买你的是好人么?锦瑟想了想说,应该是。墨苒便问,为何不从?锦瑟又红了脸,紧紧的抱着琴,小声的说因为不喜欢。锦瑟还说,人一生长活,总不能这么将就将就的就过去了,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也喜欢自己的,在暖春三月里一同湖上泛舟,他弹琴,那人吟诗,春光不尽。
墨苒说,好志气。锦瑟问墨苒,你的愿望是什么呢?墨苒看着脚下的长安城夜色,道,书生意气,黄金榜上有名,功成名就,愿为贤臣,治理朝纲,愿天下人皆安好,普天下皆是盛世昌合。再看尽长安风光,饮酒风流。墨苒本不喜欢饮酒的,然而这次却喝了许多。
锦瑟看着墨苒那时的脸,只觉得男子朗眉星目,说不出的好看。锦瑟也随着喝了许多,微醺的眼里仿佛有一层层的雾气,将人笼了进去。
那夜明明只有两个人,长安城一片宁静,风铃轻响,却觉得灯火喧嚣,说不尽的风流繁华,时光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