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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 一个人之后两个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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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个人之后两个人
用那人的话来说,今是流年纪事第十二年。
安平十一年。
那人寐在柳树之下微晃的长椅之上,一本书盖住脑袋,任细碎阳光穿过树影留下斑驳痕迹。七年时光之后,他依旧一身青衫,眉目淡漠,唯有那双眼泄露些微和善光芒。此后三年,每年胖上三斤,如今已过百二十耳。又及,安平四年,不知何由,浸泡药桶三月,还一身洁白肌肤,完整容颜。
柳延记至此,毛笔顿住,忍不住无声叹息,手抚上脸庞。
这张脸,黝黑,平淡,无趣。
那会儿要是跟着阿祯一起浸泡不知今日……
到底是郁结,不过时以至此,这人就安睡在侧,有何不乐?情不自禁地牵扯嘴角,微微笑了。提笔,继续往下。
那人见他近来无事,便想了这法子,让他想些可记忆的往事,拾掇了成生平,算是留下什么了。
他没问那人意思,惦记在心,每日一记,倒是想起无数事,每每微笑,怕笑出声来惊醒了他。不回头细数,哪来那么多美事。他有些明白那人心思了,堪堪写了三行字,忍不住收了纸笔朝他踱去。
他可好睡,呼吸平稳,安然。
柳延坐在柔软草地,手指在半空划过他的脸庞,凝目,渐渐痴了。
乐康二十九年,越城西郊墨家村卢氏诞下第三子,顷几,遗路旁,被锦衣华府拾走。
承平三年,投药师吴诚子门下第二十七徒,年五岁。
虽非大智慧之士,幸勤能补拙,一心求艺,终有小成。年十四出师,由上赐铜牌十七,游走乡村拢人心。
金阳三年,得令护卫小世子游历,结识萧祯。其前,萧祯由其救,伤重可疑,他言受伤失忆,眼眸清明说理辨识条理,私事故而放之,未想后续。再见,知此人谨慎,虽言笑晏晏,与之交谈如浴春风,几要将真心话与之,岂料此人话过耳即忘,心机之深深不可测。
曾聆听教学一二,简明学识枯燥难以入耳,他娓娓道来竟如其境,心旷神怡。一日四堂课却有三堂在言其他,由学生提出问题,先生作答,或先生给出题目,学生四处奔走寻求答案。他甚觉有趣,用于教学方知如此更能主动更加深刻。
思己求学之时,翻阅典籍,每有疑问无人应答,同门师兄弟明争暗斗,师傅潜心修学上进,无一事可喜,无一人可记。
萧祯门下,兄友弟恭,姐妹同心。全班总数从未超出四十耳,三四人分组,这个月这三四人,下个月那三四人。众人疑之,答曰:适应环境。不过拆分三次,众人熟焉,再无推沓拖拉之事发生。
小世子完全融入,经年不出,上惊,遣铜牌十七上报。
* * *
他还站在门外,些些无错,似是不知道刚刚做了什么事。
他来这里是为了保护小世子,监视这萧祯看他是否有不轨行为。魏管事做事他自然是插不上手,却也忧心。
前半年倒不是他,阿七一直暗中看着,碍着李村人,只能偷偷跟。
他接手的时候,阿七跟他说,那萧祯恐怕是苏家大张旗鼓要找的人,苏舒,也是苏勳的妾侍。只是,此人毁容大半,怕回去了只有死路一条。那李村人留下他,百般保护,这才没人知晓。主上八年布置,近四年来在乡村不知设置多少学校,只是这李村……
阿七道:能够拉拢最好。
苏家是这西南方世家,最具势力,可以利用。
主上予我等新生,本不该生出异样心思,可一见萧祯,看他面上现出喜悦,心中也升腾起高兴来。
套近乎,聊些琐碎事务,到吃饭时候。
他一个人这么多年,还未试过许多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真得稀奇。
小世子见过他,当时脸色就变了。
少不了一番凶狠眼神,更加明目张胆想让阿祯赶他走。
有些想笑,世子这般宝贝到底为什么?
他向来自知自明,看病需要细心耐心,他一项都不缺少。他来这里不过看望监守,不为其他。虽然如此宽慰,内心还是有几分不悦。世子是王上亲生,不过从小被教育,只可为能者屈身,就算是他的儿子女儿,无能者照旧鄙视之。
世子七岁出行,如今六年,大部分军士都认可了。
他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此时却……
故意提出诸多要求,看小世子有口不能言的样子也觉得颇为趣味。
这样对他好。
于他,对天下人宽厚是福气,对单一一人特别是灾难。
如今伤心难过总比后来犯下大错好。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过头了。
洗澡完坐在床沿擦着头发,眼光扫过带过来的包袱……
阿祯身上的衣服也……
等回神过来,他就已经站在自己的房门外了,手里的包袱也在刚才转到阿祯的手上。
——真是谢谢啊,这还是有人第一次送我衣服呢!
低低的嗓音划过耳畔,软软的好像狗尾巴草被风吹过来擦过脸颊,痒痒的让人忍不住要伸手拍开。
脸颊莫名有些热。
好奇怪。
这种奇怪的情绪一直延伸到第二天,还没醒就听到外面院子传来一声一声低吼。再看,却是左手画圆,右手画圆,围成一圈的柔软姿势了。
那个人背手踱步来回,低眉顺眼,唇边逸出淡淡笑容,似乎极为开心。
偶尔他会停下步子,一点一点地纠正做错的人。
健身的拳法,适合老人家练习。
许久,他才注意到站在一边的他。他微笑招呼,恍然不觉他心中波涛汹涌。
他只说他失去部分记忆。
在跟他说话时候偏偏时不时会泄露出他的过去。
还有,常常陷入沉思状态。
那分明是若有所思。
他不信任他。
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那一刻,他的胸口闷闷地发痛,很痛,原因不明。
后来慢慢相处才明白这人为何令人放心。
他漫不经心,若有困难难排之处,一言两语便可让你豁然开朗。他似乎哪里都不在,又似乎无处不在。他从不主动试探,也不犹疑。想到了就去做,没想到那么就扔在一边。简单明了到仿佛透明,无害。
世子何尝见过这般人,自然舍不得脱身。
他会说起以前的事情,那双眸子仿佛盖了灰尘,黯然失色。
还会偷偷哭泣。
他徘徊再三,信鸽停了几只被捉来当补品吃,手底下纸张撕了好几张,终究没有下笔。
直到那一日……
* * *
看他熟练地画图,看他只听说一遍就熟练地默写出来。
他满心恐慌。
这一次不再迟疑,放飞了信鸽。
早晨,微风习习,他仰望苍穹,那么远,又那么近。他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动作。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在那之后,他更少笑容更少话了。
莫名地,心有点疼。
不由自主地对他好起来,却希望他能够拒绝,一次都好。他拒绝了,就说明是真的生气了吧。生气了,不想理会他。可他每每露出笑容来,似乎诧异,然后说谢谢。
人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直觉。
他也不晓得他的直觉对不对,但是,他在看他,时常在看他,若有所思。
有时,回头一个疑惑的眼神,还会得到一个意味不明的回应笑容。
好像在算计什么。
被算计的对象正是他。
那个晚上,大雨。
他睡不着,恰巧收到回信,辗转反侧。
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他的药草!
匆匆忙忙赶去,不停地责怪自己。
这个时候……
怎么能!!!!
轰隆——
一惊抬头就看见他快步走来,抿紧嘴,脸色阴沉。
那一瞬间,他闪了下神。
他怎么会来?
这样的疑问一闪而过,来不及细想,他伸手过来,他甩出垫子,他接住,都不言不语沉默而快速地将药草保护起来。被冲掉的药草也收集起来放在旁边,默契的仿佛此种动作做过千次百次。
停下来才发现手脚冰冷僵硬,他也是。
可好想笑。
好高兴。
被喝令去洗澡换衣的时候这种喜悦到达了顶峰,用不敢相信的速度做完这一切出来,呆呆地站立一会,又奔去厨房煮了热汤。
停不下来。
要做点事。
不可以这么兴奋。
可是……
真的停不下来。
等他再次出现,他有点傻地望着灶台。
一大桌子菜肴和热汤……
他是不是疯了头了?!
可他很高兴呢,嘴角微翘起,好久没有看到他这样的神情了。
于是他也满足地翘起了嘴角。
想,君上的任务,这一次,心甘情愿。
——哦?是么?那么,把他变成自己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最保险的方法,就是成为亲人。
让自己成为对方最重要的牵绊。
当然,两情相悦是最好。
如果不能,也不必勉强。
他,心甘情愿。
只是没有追求过人,不知如何下手,只得从最简单的部分着手。
那人整日里浑浑噩噩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他不敢奢求他有一点半点对自己的好感,只要,他对自己微笑。
虽然难以相信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几经反驳都无法说服自己,只好坦白承认。
好在,他对谁都差不多。
至少这样,对他好的自己想必跟其他人相比多了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些微的不同。
那夜,眼睁睁看迎了康文进屋,看他的眼睛深邃许多,他惶惶不安。
不为别的。
不是因为康文是世子的身份。
不是没大没小。
只是,凭心而论,他真的……对那个可以说得上是情敌的家伙没有好感。
无关身份,无关其他的一切。
只因为,跟他有关。
* * *
他知他疑他。
也许那是一种天性,之前并未对他构成威胁,之后突生变化,便留了心,有了意。这意并非他所盼望的那种,却也欢喜得很。只是无措,面对着他不知如何是好,背转过去,心里忐忑不安。
该是纠结,只好将大小事务揽过来,只为了听他那一声:“谢谢。”答话时那微微一笑。
小世子一步一步紧逼,再看他,闲适从容,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他在拿乔,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单纯的迟钝。不由得轻笑出声,他从来如此。如果不是必要,想必他跟他们在他眼中就是大石头跟小石头的区别吧。
隐约地猜到他冷淡至此的原因,他眼眸黯了黯,心口发疼,只是发疼。他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什么也。
他不会接受世子。
虽然他们相识不久,但他的性子也摸得一分两分。会带来麻烦的物事,他是不会轻易招惹。只是他,看着世子理所当然地笑,得意地走进他的房间……
他恨得牙齿痒痒。
终不过如此。
他不是自卑,也不是……
他什么也不是。
只是不想……他为难。
终于按捺不住,敲开了他的房门,厚着脸皮,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屏息跟他一起处在同一间房子。
听他讲那些过去的事情,絮絮叨叨。
他不知他看透多少,然而在他问出那句话他却无法应答时,他感觉到了他的心思。
难过,释然,又或者其他种种同类性质的表达心绪的词语。
他已经不知如何是好,想要靠近,又无法靠近。
他觉得他像个傻子一般只会绕着他团团转,做些无用功。
他想,只要他不觉得他绕着他转很烦,那么他就继续这么转。
如果他看着他这么转,有些高兴的话,那么他……是不是……可以稍微地……再靠近一点点?
结果最后他吐露了实话。
他满心惊慌。
他惊慌失措。
他想到了死。
背叛者的下场唯有死。
可是,他说了喜欢。
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欢柳延。
他问,你喜欢我的吧?
没有退路,不能闪躲,也不愿避开。
——我喜欢柳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欢柳延。
——我喜欢……
用尽最大的力气咬住下唇才不让声音逸出,低着头才不会让他看见他此刻的模样。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还好衣服的颜色很深,落下来也不会被察觉。
他在看着他。
头有千斤重,抬不起来。
肩膀一沉,是他靠了过来。枕在他的肩膀,顿时心跳如擂鼓。
我……
我……我……
我……我……我……
喜欢的是你。
不是因为王爷的命令。
“什么?”
他没听清楚。
不,是他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来。
太害怕了……
他明显想到了不愉快的回忆,眼睛渐渐流露出深刻的怨恨。
他不想他这样,他最适合没心没肺地笑,很开心,还会捉弄人。
他把他的手捂在眼睛上,然后,眼泪从他手底下蔓延。
不……不……要……哭……
无法出声,只得笨拙地抱住他,希望能够抚慰他。
* * *
幸好他要他去洗澡,否则,叫他如何掩饰他……
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他想……
不,不能想!
不可以冒犯……
可是可是……
任务是把他变成亲人……
亲人……
他说他喜欢他……
恋人也是亲人的一种……
是吧?
是……吧……
可是……可是……
他猛地扎进了冰冷的溪水里,久久没有动静。
* * *
拥抱。
亲吻。
交缠。
哪一种都很笨拙,是个新手,跟他一样。
然后他说:“那个……你来好不好?”
他说:“我……我不会。”
心中生出很奇异的感觉,酸酸甜甜,眼睛也酸胀得厉害。
他不知他看中他哪里。
虽然漫不经心,却也一直在看着他。
明明知道了什么,也直白地问出口了,没有得到答案也无所谓。
笑一笑,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如同刚才,还在他身边,靠在他的肩膀,距离在一刹那扯出千万里远。
但至少这一刻,他拥抱着他,亲吻着他。
无论羞涩,笨拙,无措。
都是因了他。
可……
不是不想抱他。
更想被他抱。
这样臣服,他……
会……
不一样吧。
与其他人完全不一样地看待。
会……
会这样吧。
* * *
与他而言的流年记事第一年,年前相遇,年初相伴,年末诺。
第二日清晨,村里人慌张找上来,曰:夜里学堂逢盗贼,三子不知所踪。先生托重负与梁子甫,堪留半日出。
收阿七报:往南去,已出数百里。
于是他与他往南而去,及顺城,转道宁域。
王起事,归位,待命。
彼时,刚十月初尔。
* * *
“嗯。现在是两个人了,怎么说都不要分开哦。”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