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如天》凤无盐

1、初结凡体

　　七月十五的月夜下。
　　城外的湄河是一片灯火通明，把附近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只是，河边插着那些摇曳的香烛，让月夜凭空添加了几分诡异。两旁绵长的岸边上，站满了手捧莲状“水旱灯”的百姓，每个人的神情都有些肃穆而又默然，似乎都在等待什么事情的来临。
　　在月明星稀的夜空里，一抹透明如烟的小小身影，飘在人群中已有一段时间了。她那明亮的两眼一直在紧紧地盯着众人手中的“水旱灯”。她看着河边上众多，好像粉色莲花一样绽放的 “水旱灯”，眼中放出灿烂的光芒，像是极想融入灯里一样。似乎她等这一刻，也已经很久了一样。
　　在人世间，七月十五是鬼节。百姓每年都会在湄河举行放灯会，以求为自身积聚阴德。当子时一到，他们就会把点亮的“水旱灯”放入水面，为孤魂野鬼引路，让它们能渡过忘川河，进入黄泉火照路转世而去。
　　她也记不清日子已过去多少年了，只知道每一年的放灯会，她都没有附上“水旱灯”。不知为什么，每次只要她一靠近“水旱灯”，就立马会被一道无形的力道弹开。虽然现实是这样的残酷，但是她想转世的心思太坚定了。所以她在历经无数次失败后，每年的七月半仍然不断地前来尝试。就算最后的结果是魂飞魄散，她也觉得她是永远无悔的，总归是比现在的独自孤零要好吧。
　　将自己附身“水旱灯”，是她这种孤魂野鬼能入地府的唯一机会，只要能附上，她也就能看到转世的希望了。到时候，等飘到湄河尽头的“水旱灯”一灭，她就是已经到达忘川河的渡口了。她只要把“水旱灯”交给摆渡的船夫作为船费，就能登上这条地府之船，往地府转世而去了。那她，就能摆脱这种可怕而长久的寂寥了。
　　那些没有附上“水旱灯”的魂魄，是登不上渡船的，只能涉水而行，这样就会在冰冷彻骨的忘川河水中变成水鬼，永远都无法转生轮回了。她是万万不想做忘川河里的水鬼的，所以这次放灯会，应该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因为，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了，如果再不能附上“水旱灯”，也不徒身涉水忘川河的话。她应该在不久就会魂飞魄散，更别说转世为人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点茫然，她究竟能何去何从呢？她用双手紧紧地捏着衣角，细长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着，系在手腕中的一颗小小红珠也随之轻轻抖动，泄露出了她的紧张情绪。
　　“丫头。”忽然，一道淡淡的声音在她身后唤道。
　　是叫她吗？有人能看见她？
　　“不错，是在叫你呢。”带点阴冷的男声再次在她身后响起。
　　她非常诧异地转过身，只见面前站着一名丰朗神俊，气宇轩昂，却略带冷意的男子。他的一身黑衣长至及地，衬着白皙的肤质，在黑夜中散发出异样的光华。
　　“你看得见我？”她迟疑地问道，清亮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惊讶。
　　“嗯。”男子依然是淡淡的声调，但回答得异常分明。
　　“我们是同类吗？”听着他模棱两可的回答，她显得有点意外，也有点惊喜，声音也带着了些许的沙哑。在这年复一年的日子里，她几乎都不曾开口说过话。不是她不想说，不想和外界交流。而是很奇怪地，她能看见周边的人和物，但却从来没有遇上能看得见她的人或是仙神鬼怪，连半个也没有。她就这样独自地飘着，也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或许是，或许不是。”他静静地望着她小小的身影，对她的问话不置可否。
　　“那你也是来寻“水旱灯”的吗？”她变得有点兴奋，有个伴，至少不用那样的寂寞。要知道，她已经孤独很久了，久到都让她都以为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了。
　　“你的名字呢？”他没答她，只是用清冷的目光轻轻扫过她手腕间系着的红珠。
　　“不知道耶，我没有名字的。”眉头轻皱，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这样地飘泊。从有记忆开始，她就在湄河边上飘荡了。有一次偶然潜在人群中，听说了“水旱灯”能带魂魄入地府后，她就一直在等待每年的放灯会，以求能附上“水旱灯”进入地府转世。可惜，她在每一年的七月半，都没能如愿以偿，身子却反而越来越淡了。
　　不知道？望着眼前这抹飘扬的小小身影，他不禁暗暗有些吃惊。他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略为思索，就从衣袖中伸出白净的手掌，迅速地贴向她光洁的额头。
　　好冷的手，凉意由她的额头沁入，纤细的身子不禁微微地哆嗦了一下。他，还能触摸她的身子？难道，她也是有实体的？她心中不由得冒出这个念头。不过，没能容她多想，此时远处正清晰地传来“咚、咚、咚”三声，两慢一快很有节奏的打更声。伴着更夫的一声“子时到”，河岸边的众人纷纷弯下腰，将手中的“水旱灯”点亮，小心翼翼地放进河水中，惟恐灯灭了。
　　她见此情景，顾不上额间传来的冷意，马上推开他的手掌，迅速地奔向河面。她在心中暗暗祈祷，这次可一定成功啊，接着瞄准河中的一盏“水旱灯”，纵身一跃。
　　“澎”一声轻响，她被反弹回来河岸边上，几欲跌落水中。她伏在河边，看着一盏盏莲状的 “水旱灯”飘在清冷的河中,闪亮的灯光与河面上皎洁月光的相互辉映，一起在河面上慢慢地荡漾开来。
　　眼见着河水中央的“水旱灯”渐飘渐远，她咬咬牙，忍着身躯上传来的炙热痛楚，准备再次跃向河中的“水旱灯”。
　　“丫头。”他唤道，清冷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
　　“没有用的，你永远也附不上“水旱灯”的，硬碰上去，只会对你的魂魄造成更大的伤害。”他伸出手臂，极为快速地拉住她的手腕。
　　这手真的不是普通的冷，这人是谁啊，竟然会冷成这样。她不由想得挣开他的手掌，却是分毫不动。
　　“别再去了，这是没有用的，你每撞一次灯，魂魄就会轻上一分。看来你都不知道已经撞了多少次了。你的魂魄现在很轻了，如果你再撞几次，就会是魂飞魄散了。”他盯着她，眼神中透出的异样，微微地蹙眉，郑重地对她说道。
　　“是么。”闻言，她的眼眶有些微微润湿，心中不禁生起一片绝望之意。看来，她是注定要终世飘荡或是灰飞烟灭了。与其要终世飘泊，她，还是宁愿灰飞烟灭的。
　　“丫头，若然你肯将你手腕间的珠子赠给我，我就为你指条生路。”他忽然微微一笑，偏冷神采也随着笑意变得清朗非凡。
　　看着他淡淡的笑容，无形中冲散了不少他身上发出的冷意，她竟像是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是这颗珠子么？”她低声问道，细长柔软的指腹抚向手腕间的红珠。她一直以来，身无长物，只有手腕间这颗用玉线串着的红珠伴着而已。
　　“不舍得么？”见她无意再去附灯，他松开拉住她的手掌，轻声地询问道。
　　“你是谁呢？”她抬起头，凝视着眼前这位神秘的男子。他是在帮她吗？为什么肯帮她是偶然还是必然呢？这颗珠子，对他，对她，是有什么不一样意义吗？
　　“我是谁，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两者之间会如何取舍。你要知道，人生的抉择往往就是一念之间。而相信或者不相信我，都随你喜欢。”他和她疑惑的眼神对视，神情似笑非笑。
　　她仔细地捉摸着他的神态，自若的神色让人猜不出他的意图。虽然他的身上透出来浓烈的冷气，却没有让人感觉到有浊气，也没有轻浮，他应该不是在骗她的吧？不过，这到底是一颗怎样的珠子，为此，值得他这样子来帮她？
　　至于他说的取舍么？其实没什么难取舍的，她只是想活下去，不再虚无地漂浮在世间而已。那这颗珠子，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好，给你。”望着远方河水逐渐熄灭的灯光，深吸一口气，她清晰而坚定地答道。
　　“确定？”他再问，看着面前小小的身影，目光如炬。
　　“嗯，确定。”她点头。只要能活下去就好，她不贪求别的。
　　闻言，他微叹一声，并不再言语。接着，他伸出指尖点向她的眉心。瞬间，她全身笼罩在一层温暖的光芒中，两道红色的人形雾体由她的眉心抽出，缓缓地落在他的手心中。
　　“看见没有，这就是你的命魂和天魂。”他低头看着手心中站着的两道人形红雾。
　　“这就是我的魂魄？怎么会是两个这样的小人儿呀？”她眨着晶亮的眸子，好奇地问道。
　　“不是魂魄，只是魂而已。一般人会有三魂七魄，你只有二魂七魄。”三魂呈红色，人形。分别是指命魂、天魂、地魂。
　　“你，欠缺的是地魂。”突然，他变得微带恼意，神色稍冷。
　　“那要怎么办啊？”见他脸色有变，她有些心慌。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等待转世了，她已经寂寥得有点麻木了。她不想再过飘忽无依的日子了。现在，遇着他，她的人生仿佛才出现一丝希望。
　　“你是三魂不全，因此才会神气不坚，精华分散，鬼神无视。这样，是根本不可能进入地府的，更不要说转世轮回了，你当然也就附不上“水旱灯了。”
　　“那还有别的其它的方法吗？”她追问道。她不管以前是什么原因令她不能转世，只要现在有希望就好了。
　　“有是有。不过，你真的确定了要舍弃这颗珠子，而求转世？”他重复地问道，语气变得有些异样。
　　“当然，绝不会后悔。”她肯定地答道。舍弃珠子，难道有什么问题吗？他都已经问了三遍了。她虽然察觉出一丝异常，却也想不出个理所当然来。
　　“好吧。既然如此，我明白了。那你把珠子取下来吧。”他把目光从她坚定的脸色调离，眼视远方，不再看她。
　　戴在她左手的珠子，有着很漂亮的圆弧，赤红的色彩很纯净，看不见半丝的杂质。用一条细细的玉丝线串着，服贴地缠在她的手腕间。这珠子都不知道陪伴了她多少年了，是她唯一的伴，到此刻真的要取下来，她还是感到有些怅然若失的。无奈她想要转世为人哪。
　　压下心中的不舍与留恋，她小心地解开玉线，缓缓地将珠子递给他。看着她递过来的红珠，他没有马上伸手接过，只是再次静静地看着她，手心上的二道红雾在浅浅地飘动着。
　　见他这样，她心中有点惶然。难道他反悔了吗？不肯帮她了吗？他出现得这么突然，她心里对他也是没底的。她想说点什么，终究只是动了动手指，也跟着默然起来。
　　半响，伴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只见他抬起右掌，五指轻拂，殷红的珠子随即离开她的手，定定地浮在半空中。顿时，原本朴实无华的珠子，变得晶莹剔透，绚丽夺目。
　　她惊奇地看着殷红的珠子色泽变淡，形状也在慢慢发生改变，逐渐化为一道人形红雾，轻轻落在他的手心中。
　　“它以后就是你的地魂了。日后，你的三魂七魄就齐整无缺了。”他向着手心中的三道红雾，轻吹一口气，三道红雾就融为一丝细线，快速地潜入了她的眉心，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随即感觉身子沉甸起来，不再轻得吓人了。顾不得去细想他最后为什么没要珠子，她忍不住满心的喜悦，眼角眉梢盈满了笑意。她，终于也可以转世为人了。
　　看着她欢乐的表情，他的眼中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挣扎。
　　“你先别开心，你现在仍然还不能转世轮回。我这样做，只是修复你受损的魂，让你暂时不会灰飞烟灭而已。”他轻描淡写的下一句，马上将她的心由天堂打回地狱。
　　不会吧？闻言，她的心再次变得冰冷冰冷的。
　　“不过，我可以帮你结有凡体。在七月剩下的这半个月内，你向西方而去，或许能遇上贵人。当七月一过。你是生是死，就要看你自己的命数了。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他隐去异样的神色，变得无比认真地对她说道。
　　果然啊，凡事都不可能这么顺利的。何况，这是她无数日夜都在祈求的转世，是她此生唯一的奢愿。在要么转世，要么漂泊之间，她宁愿选择披荆斩棘地去追寻，也不愿这么孤苦无依地漂浮在尘世中。
　　想到这里，她的脸上泛起灿烂的笑容，往他跟前走了数步。伸出双手，倾身向前，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无论最后的结果是怎么样，遇上他，是她生命中的一个亮点。毕竟，他令她看到了希望，也只有在这一刹那间，她是不孤单的。
　　见状，他不由得全身一僵，立在身侧的的双手紧握成拳，白皙的手背不禁青筋毕现。
　　“丫头，我叫严槿君。记住了没有？”他轻轻地吐出一句。
　　殊不知，若是她能预见日后，是否还会这样意无反顾地踏上这条西去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