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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01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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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七,宜移徙,余事勿取。
时回俯趴在宽敞的马车中,纤细的右手盖着摊放在蚕丝枕上的黄历,苦着一张青色紫色交相辉映的脸。她旁边是睡得香甜的阿折。阿折身上有道士送的那枚玉蝉,所以不畏酷暑,时回就不行了,她原本就苦夏,现在马车又在烈日下行驶,密不透风的车厢里面闷热难耐,她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被一只无形的手一块儿不剩地全抽走了,想翻个身都没有力气。
“夭伯,正午就不要赶路了,寻个阴凉的地方歇一歇,我快热死啦!”时回软软地对外面的车夫说道。
夭伯是双阳县车行里驾车技术最熟练的车夫,年五十六,枯身白鬓,裋褐草履,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听到时回的话后,他惜字如金,用干哑的声音说道:“六月初七,不敢歇!会出事!”
时回这才想起来,六月初七是天门大开,三界十方的神仙前往玄穹之上给天帝祝寿的日子,所以这一天的禁忌奇多,就是怕冲撞了哪路神仙惹来灾祸。可她实在是耐不住车厢里的闷热,于是蠕动两下坐起来,依靠在厢壁上,懒懒地推开窗户,试图让外面的风能灌进来些,哪知午时的风却像是刚掀开的蒸笼气,热腾腾的是要把人给蒸熟啊!她连忙“呯!”地一声把窗户阖上,只这热浪一扑,她就已经出了一脑门的汗,掏出手帕去擦,擦了两下,眼角扫到一样东西。
阖紧的窗户下,压了一角象牙白的布料。布料是她从未见过的,似缎非缎,形状像是一截袖角,上面五彩丝线绣成的尾羽,其绣工令时回望尘莫及。她好奇地伸手撩了撩那截衣袖,随后瞪大眼睛,僵在了那里。
那布料触感如云,衣袖无缝,撩动之下尾羽光华流转,振振欲起!这是天衣!
时回懊悔,早知她就不开窗了!!
“咚咚!”是窗扉被叩响的声音。时回惊得弹跳起来,苦夏之症不药而愈,她哧溜一声蹿到车厢的另一头,死死地盯着那仍压在窗下的衣袖。
“姑娘,劳烦开启窗扉,您压到了我的衣袖。”是个谦和的女声,音如清水洗碧玉,道不尽的优柔缠绵。
这貌似是名温容有礼的女仙?时回的紧张感稍稍褪去,爬行过去,抖着手将窗户推开一条缝,见那衣袖缓缓地被抽走,她暗暗松一口气,正要合上,那窗户却被外力猛地拉开,接着一阵香风刮过,衣袂翻飞,时回眼睛一花,就听得“呯!”一声窗户被重新阖上。待看清眼前的情形,她险些惊呼出声。
那女仙居然自作主张地跳进了时回的车厢!女仙此时竖起一膝靠坐在时回对面,面容如白玉雕成,双目有如深夜带月而来的潮水,冲击着时回所有的神经,而这女仙体态纤秾适度,象牙白的天衣上绣着一只五彩凰,以右肩为中轴,凰鸟以拥抱之姿被她披在身上,原来那截被时回压到的衣袖上所绣的尾羽,不过是彩凰九千尾羽中的一支。
女仙将时回上下打量了一遍,笑道:“我是上界的凰仙千羽,与你师姐北归相熟,见你马车上有她吊起的平安咒,就想来这里躲上一躲。”
“你躲谁?”时回愣愣地问千羽,“你是女仙,我的马车裹不住你的仙气。”
千羽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嬉笑道:“你那师姐虽然酗酒好色,但符咒的功力早已炉火纯青,离做仙也就差那临门一脚的五雷轰顶罢了,我对她的符咒有信心!至于躲谁……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时回瞧着千羽,不信她的说辞。
千羽看出她的怀疑,有点不大高兴。她虽和北归私交不错,也听北归提起过时回这个师妹数次,但如今一见,不过一介凡人尔尔,而她被一介凡人疑心,怎么让她仙心愉快?当下手指一动就想对时回惩戒一番,然而在法术将行时,又被她握在手心,消弥于无形。她心下叹气,北归是个护短的,对这师妹向来是自己打骂随意,别人却万不能无礼半分的。
时回不知千羽心中所想,但她对千羽的惊艳也只是一时,因为时回自出了道门之后,对神仙这一物种一直都是敬而远之,她很难对神仙们卑躬屈膝谄媚献好,所以对这千羽就有点不假辞色。她说:“你既要用这马车,我让给你就是。”说罢就要抱了熟睡的阿折出去。
千羽皱眉:听这丫头的口气,是把自己这女仙当成强取豪夺之辈了?!她玉手紧紧一攥,强压下怒火,冷声道:“不必了,我离开就是!哼!”
时回闻言将阿折重新放下,推开窗户,面无表情地对千羽做了个“请”的动作。
千羽的火压不住了,她广袖一挥将时回在马车里打了个跟斗,清音之中夹带着不可置信的情绪:“本女仙得道千年,从未遇见过像你这般不识好歹的无礼之徒!若非你是北归的师妹,本女仙今天定会亲手把你打入阴司,让你永生受烈火炙烤之苦!”
时回狼狈地爬起来,对着窗子,又对千羽做了个“请”的动作。
千羽气得浑身发抖,天衣上的彩凰亦是每根彩羽上都升腾出了煞气,车厢内顿时灼烧得像是着了火似的,她步步逼近时回,一言不发。
时回垂眼,声音像一颗石子投进古井后传来的回音,空洞清幽,她说:“千羽女仙,不是我无礼于你,而你欺骗我在先。你是上界的女仙没错,但你并非凰仙,而是轩辕坟三妖之一的九尾雉鸡精,封神之后你被杨戬打回原形,在下界重新苦修千年才得以跻身上界仙班,后又改名为千羽。再者,雄凤雌凰之火乃神魂之火,岂是你的燃羽之火可比?!你欺我是凡人,诓我说你是凰仙,却不知上界从未有过凰仙,只有一名凰神九羽,凰神久居丹穴山,极少涉世,神仙对其向来尊敬有加,天上地下,还从未有过谁能让她去刻意躲避。千羽,你身份已然造假,还如何能让我相信你与我师姐相识?!”
千羽身上的火气在时回话音刚落时,就已经消散得一丝不剩。她不知道时回居然晓得自己的底细,要知道连北归那双可以看透前世今生的眼睛也没能看出她原来便是九尾雉鸡,而面前这个凡人竟能短时间内看得通通透透,教她如何不惊惧?!还道时回是个蠢笨的,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最蠢的!
时回看一眼窘迫的千羽,将窗子又开得大了点,出声请她:“恭送千羽女仙。”
千羽失魂落魄地走到窗前,却又回头,颤声问时回:“你,究竟是如何得知我的底细?”
时回平静地与她对视,波澜不惊地说道:“我与凰神九羽殿下曾有过一面之缘。”
千羽颓然,但也终于得到些许安慰,原来这凡人是见过凰神的本尊,无怪乎会对自己知之甚详。她长叹一声,右手在时回面上抚过,时回脸上的青紫肿伤便尽数消失,显然是施了仙术助她痊愈。千羽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与你师姐,确是相识。上界神仙众多,然而其间的人情世故与凡尘无异,我本就因商纣时期之事得罪过不少仙僚,后有缘成仙之后,虽已诚心改过,然而仍是备受刁难,若不是凰神殿下看我可怜,赏我‘千羽’之名,并赐一根凰尾护身,只怕我已被昔日的冤家陷害投入轮回中受苦。所以我感念凰神援助之恩,才会时常以凰仙自称。久而久之,虚荣之心渐长,便真以为自己是个雌凰。”她说到这里,突然感激地笑了笑,道:“还要多谢你今日点醒我,教我明白何为感恩,何为羞耻,改日我便去丹穴山向凰神请罪。”
时回对千羽微微弯身行礼,没有说话。
千羽笑笑,素手扶上窗子,便要乘风离去,然而身子刚出去半个,便又急急地退了回来,她局促地对时回道:“那个,追赶我的人来了,时回,今日你若助我,他日我会结草衔环报答于你!”
时回见她的慌张不像是做假,眉头皱了皱,探身窗外去看外面。
马车此时正行驶于宽阔的官道之上,官道两边是无精打彩的两排杨树,黄土在烈日下蒸腾着可怕的高温,此时于官道上赶路的,也只有自己这一辆马上,时回摇了摇头,正要退回,耳边隐隐听到一串马蹄疾踏的“嘚嘚”声,显然是有人正骑马疾驶而来。她问千羽:“纵马而来之人,就是追你的那个?”
千羽忐忑地点头,往车厢另一侧缩了缩。
时回看一眼在被褥上熟睡的阿折,对千羽说:“我出去替你挡了他,但你要保证不动阿折分毫。”
千羽点头,她确实没必要对一个总角的孩童怎么样。
时回不信她,从放置点心的小柜里取出纸与笔墨,笔走如风地地写下一纸保证书,递到千羽面前,道:“我要你以仙血保证。”
千羽知道一次欺骗,就再难令对方信任自己,于是也不多说,咬破食指,滴上了自己一的滴血。仙血在纸上洇开之后并没有留下颜色,而是渐渐地消失了。时回将保证书叠好放在怀中,放心地出了马车,与车夫夭伯并排坐在外面。
仙血定契,如果定契的仙人一旦违约,立刻就会有天雷降至,轻则仙体受损,重则仙元散尽。
外面真的好热!时回甫一出车厢就头晕目眩,若不是夭伯扶她,她只怕就要一头栽到马车底下了!夭伯看她脸色灰败,像是快要中暑,便说:“姑娘快快回到马车中去!外面的日头太毒!”
时回摇头,坐在车沿上稳了稳身,冲夭伯强笑道:“您老人家尚能受得住,我年纪轻轻,又怎能受不住?不必忧我!”
夭伯不再劝她,取了挂在车厢外的斗笠给时回,“那你戴上这个。”
时回接了戴上,没了毒日的曝晒,感觉果然好了不少。她谢过夭伯,便靠坐在那里等着纵马之人的到来。
不出片刻,一声马嘶之后,纵马之人果然拦在了时回的马车前面,而那鲜衣怒马的人,正是千江月。他好看的脸上蒙上了尘土,但仍抵不住面部线条的俊朗,他看到时回后,先是怔了一怔,觉得这姑娘怎么看着有点面善?!
时回也惊诧这人居然会是千江月,心说这在井里泡了两年的男人怎么恢复得这样快?!不过两天就生龙活虎,居然还强健到可以追得一名女仙四处躲藏!
二人各怀心思,脸上神情是半分不露。
有车夫夭伯在,自然轮不到时回先开口。夭伯年老少语,可一双眼睛亮得很,他对千江月一拱手,问他:“不知少爷为何拦住老朽的马车?”
千江月眯了眯眼,看到车辕上有“双阳邓记”的字样与邓记的车标后,下巴抬了抬,踞傲道:“你是邓记的车夫,难道不识得我?”
夭伯摇头,“我到邓记不过一年,不识得少爷您是哪路的。”
时回抿嘴忍笑,很乐意看千江月吃鳖。
千江月“哼!”了一声,仍是那般骄傲,他问夭伯:“那你可见一象牙锦袍上绣五彩千尾凰鸟的貌美女子经过?”
夭伯摇头:“不曾见过。”
千江月皱眉,转而问时回:“那你可曾见过?!”
时回学着夭伯的样子摇头,“不曾见过。”
千江月眉头皱得更紧,眯起眼睛瞧向时回,一副终于寻到仇人的咬牙切齿状:“是你!救命恩人!”
时回心跳漏了一拍,要知道她与千江月初见时,她可是鼻清脸肿的模样,与现在大不相同,哪知千江月竟然能仅凭声音就认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