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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家国破丧万古悲 儿男明志系万家 ...

  •   李俶与李忱兄妹二人离开荆南山往吴兴而去,一路上倒也平安无忧。

      此时正值秋季,秋风咋凉,红叶飘飞,李俶遥想当年曲江池畔,轻歌曼舟,对诗吟曲,把酒一樽,好不快活。又想到昔日广平王府,李适、李嫔、李憬、李偲嬉耍之情景,稚嫩的笑语又在李俶耳边回荡,无忧无虑。崔碧瑢虽然骄纵,却于李憬、李偲疼爱有加;沈珍珠时常教李适、李嫔习武练字,在沈珍珠心目中,女子不一定要学会女红,但要多些本事,方能主宰自己命运、保护自己。更哪想此时,崔碧瑢已死,那黄土之下曾几多千娇与国色,皆化为白骨一堆,日日夜夜、年年月月,孤坟一座,凄风冷雨。李俶思及崔碧瑢逝去时只有一卷铺盖卷了去,她在世时是何等的骄傲,又怎知会落得如此苍茫大地真凄惨?而沈珍珠音讯全无、生死不明,李俶突然想起当年沈珍珠为李适、李嫔削梨而伤了手指,李适轻轻地将沈珍珠的手指含在口中,而李嫔则拥着沈珍珠,轻轻呜咽着。收复东都洛阳后,关于沈珍珠的失踪,李俶心底隐隐作疑,他总想解去他心头一个结,去证实他心底隐隐察觉到的某些东西。

      李俶轻叹了口气,李忱以为李俶因即将见到沈珍珠而引起的杂绪丛生,悄悄偷眼望去,只见李俶始终紧缩眉头,辨不清丝毫表情情绪。

      李俶经常征战在外,与李适、李憬、李偲、李嫔相聚的时刻不多,这四个孩子先由张良娣照看,后张玉涵调到李俶身旁,就一直由张玉涵照看了,张玉涵始终待他们如己出。只是,这四个孩子渐渐地快乐少了,并不似过去那般嬉耍作乐,李适沉迷于诗作歌赋之中;李偲沉迷于诸子百家中;李嫔时常坐在小亭间,沉默地喂鱼。唯独李憬,即使不快乐的时候,她亦始终微笑着,关照着兄弟、妹妹。她与张玉涵格外贴心,很多事情,她都能帮衬着处理了。这个孩子是四个孩子中最为有心的,也是最令李俶放心的,李适比较桀骜,李偲偏于懦弱,李嫔则比较胆怯,只有李憬,有时竟不逊色任何男子,有胆识、有见地、有思想。更难得她随军颠簸,沿路竟能体恤百姓,救济难民。一想到李憬,李俶面上不禁露出笑容,当年她刚出生时,李俶为她取名“憬”,便是希望她将来“憬而有悟”,经常能反思自身。他对崔碧瑢的骄纵、傲慢是心理有数的,他不希望这个长女将来也变得那般骄纵、任性。而李憬果没有令李俶失望,她一天一天地长大,知书达理、照顾妹妹、同情弱者、赋予正义心。

      李俶一路想着,不觉已到吴兴沈家庄。

      吴兴沈家是大户,向路边农庄之人略一打听,便知去路。农庄之人一听说李俶与李忱将往沈宅,格外热情,纷纷向李俶称沈老爷此人心肠极好,时常救济旁人,云云。李俶察觉,他们在提及“沈老爷”时,面上无不哀悼悲怆。

      李俶与李忱寻路至沈宅大门前,见大门敞开,门前络绎不绝,挑担架的、挑水的、磨药的,与呼喊声、叫唤声混成一谈,尽是忙碌的身影,却不乏秩序。

      李俶与李忱进入大门,见园子内地面、床面各处躺着许多病者、伤者,痛苦不堪,园子内更为忙碌不迭。

      正当李俶与李忱怔怔地出神,忽被一人打断,“这位先生,不知到访沈宅有何贵事?”

      李俶转过神来,仔细打量眼前之人,见此人一身素衣,慈眉善目,约莫五十上下年纪。李俶于是说道:“我们特此前来寻访故人,不知沈易直沈老爷是否在家?”

      那人自李俶与李忱二人才入大门便一直不住打量,他观此二人尽管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料想定大有来头,便急忙上前招呼。他这会子听说这二人要找“沈易直沈老爷”,藏不住地神色黯淡,说道:“老朽系这里的管家,才刚就听人说有人来寻访,不想就是你们。”只见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两位来得不巧,我家老爷于上月刚刚亡故,现大小事皆由少爷少奶奶掌管。”说着伸手一指,“两位请看,那边正在为病患看病的就是我家少爷,两位这边请。”

      李俶与李忱慢慢走到沈宇轩身后,见沈宇轩正为一老者清除秽疾。正思着,就见沈府管家轻轻走近沈宇轩身旁,悄声说道:“少爷,有故人来访。”

      沈宇轩闻言回身,与李俶对望数眼。李俶观沈宇轩亦是一身素衣,与那沈府管家装束一般无二,分不清主仆。只见他神情疲惫、身材瘦削,较之那年相见,眉眼间增添不少沧桑与斑驳痕迹。即使如此,却仍掩饰不住往□□人神采。那年他应广平王府之邀,还是一意气风发之人,谈吐间豪迈不凡、胸怀大志。而此时表情极为平淡,只淡淡吩咐管家道:“我现在正忙,先请客人到西边客房稍候。”说着又转身忙碌着。李俶仔细注视着沈宇轩面前躺着的那人,双目紧闭,面庞深陷,白发苍苍,身上尽是骨骼,血迹斑斑。这几年行军打仗,李俶见多了难民,他多次命令自己坚强起来。而此时,他被眼前景象震撼着,他头一次感觉自己的虚弱,即使叶护在东都洛阳掠城时,他亦未有如今日这般虚弱。他亦是一个人,一个同样存在恐惧、胆怯的普通人,只是肩抗的重任,令他一再地告诫自己:要挺住,不能倒下!几多次,他不忍看路边遍地的尸身,眼睛紧紧注视着正前方;几多次,他不忍倾听难民的呻吟,他恨不能将自己耳朵堵死;几多次,他夜夜被噩梦袭击,午夜梦醒,惊得一身身汗。然而,有谁能真正了解他?理解他?……眼前的种种气息令他透不过气来,他窒息着,在心中狂喊着……内忧外患,他唯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往前走着,因为,这是他的宿命,与使命。

      李俶与李忱先随沈府管家往西边客房而去,一路之上,这哪是大家宅第,园子尽无,到处都是衣不附体的病患、难民,到处都悬挂着各种布匹,还有烧着开水的木桶……他的双眸渐渐模糊……

      李忱含泪紧紧握着李俶的胳膊,她能感觉,她正握着的胳膊下面,正不停地抖动,他的手,正紧紧握着拳头,冰凉着……

      李俶与李忱随沈府管家步入客房,只听那管家说道:“两位慢坐,少爷少奶奶每日皆是如此,老朽先替两位倒杯茶来。”

      李俶环顾四周,客房亦很简陋,四壁空空,只有几把椅子,零落地摆放在大厅中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一阵脚步匆匆,李俶向门外抬目望去,正见沈宇轩匆匆而来,入得客房,将房门紧闭,面向李俶,突地跪倒:“两位殿下造访,草民有失礼之责,还望两位殿下恕罪!”

      李俶急忙扶起,“我们二人来到此间,这些繁文缛节,可一尽免去。”

      “不知两位殿下到访,所为何事?”

      李俶便原原本本述来,一面观察沈宇轩神情,见对方始终极为平淡,倒似无关自己一般。

      李俶述完,沈宇轩沉默一阵,慢慢说道:“草民之前收到过一封妹妹的书信,信中只言让草民好生照顾父母,别无他言。”

      “她不曾回来过?”

      “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孤身女子……”说到一半,便不再往下说了。

      “我……实是对不住令妹……”

      “殿下不必难受,这亦是我妹妹之命……”语气平淡之极,平淡得令李俶惊异,他深知沈宇轩是一满腹感情之人,他不敢想象如何能与眼前这个始终怀着“事不关己”口气之人对照起来。

      三人沉默着,终是沈宇轩打破了沉寂。只听沈宇轩说道:“两位殿下路途劳顿,想必累了,草民先为两位殿下布置客房,还请两位殿下屈尊在敝处,现天色已晚,明日再叙。”

      第二日,李忱仍在睡梦中,李俶已起身出外,见沈宇轩正忙,李俶心中不无感慨,“若我大唐多一些你这般的人,何故如此?”

      沈宇轩闻听李俶声,先放下手中物什,将李俶带至昨日那间客房。

      “昨日殿下刚入草民家门时,草民便认出来了,只草民一直未以迎接,并不全为那名病患之事。”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草民倒想看看,殿下如何交代我妹妹之事……”

      李俶语塞。沈宇轩双目炯炯,并不避忌。

      只听沈宇轩又继续说着,语气沉痛:“妹妹一直是家中的宠儿,我们一直希望她永远快乐地不知忧愁,不敢让她承受任何委屈……当时,我曾暗暗发誓,永远保护妹妹……”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纯是无奈地笑,“那时年幼,不知她将来会出嫁,出嫁从夫,是她的归宿……”他又叹了口气,“那年,她突然回家,虽然并未细说她生活种种。然而,我察觉得出,她过得很不开心。她隐藏得很好,一样地说笑。可我们都知道,她心头的苦。”他又顿了顿,“我们从未想过让她嫁入皇族,我们希望她粗茶淡饭、相夫教子。只可惜……这是她的命……”沈宇轩一席话顿了很多次,一次比一次哽咽,这个坚强的男子,情到深处方流泪,“后来,她渐渐有了笑容,有了适儿和嫔儿后,她的笑容更深了,她时常望着适儿和嫔儿很久很久,很满足……我们知道,将她的终身托付于殿下,是她的福气……如果不是这场战乱……”说到这里,沈宇轩不禁有些激动,“殿下请看,这满院的难民,昔日的安居乐业都到哪里去了?……”才说到此,就被一人打断,“宇轩!”三人回首,正是沈家少奶奶巧儿。

      只见巧儿慢慢踱了进来,向李俶与李忱深深一辑,“请殿下原谅内子……他……”话未完,巧儿双眸幽深忧郁,悠悠地叹了口气。

      李俶回了一礼,摇了摇头,“千万别这样说,我很钦佩沈兄所为。”李俶叹了口气,“我知道,我有愧令妹……我大唐亦有愧天下苍生百姓!……”

      沈宇轩淡淡笑了笑,“宇轩亦听闻殿下所到之处,百姓无不争相迎接,殿下替长安百姓亲向叶护王子求情,更是感人至深。”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妹妹有夫如此,大唐有你,实是幸事……”

      “可惜我能力有限,保得了一时,保不了许多……”

      四人沉默良久,被巧儿打断,“民妇看时候不早了,先去准备早饭。”只见她一扫刚才阴霾,笑脸盈盈,“殿下莫嫌弃茶饭简陋啊。”

      李俶在沈府住了三日,查不出半点,便向沈宇轩启程告辞,临行前,沈宇轩哀伤地说道:“若他日……殿下找到妹妹……还请……回吴兴一见!……”

      “希望殿下早日解百姓之苦,还我大唐百姓安宁!我沈宇轩此处恳谢殿下了,若他日殿下有用得到宇轩的地方,宇轩原为国效力!”说着深深一辑。

      ……

      李俶与李忱走出沈家庄半里路,李忱耐不住,说道:“我觉得那沈宇轩言语闪烁其词,必定有所隐瞒。”

      “他不想说的,想必有他的道理……”

      ……

      沈府一僻静角落。

      “妹妹如何不肯见殿下一面?”

      “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呢?”沈珍珠悠悠地说道。

      “你……还是忘不却他?……”

      沈珍珠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增添他的羁绊……”

      “大哥……他……这几年如何?……”

      “他……走错了路……总是要付出些代价……”

      “……”

      “其实,这样挺好,我又帮不了他什么,何故添些烦恼?……”

      “适儿与嫔儿呢?……”

      “他们有个好父亲,我亦没什么担心的……我见过玉涵,她是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孩子们交给他,我……很放心……”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同哥哥一样罗……”沈珍珠侧目向沈宇轩婉转地一笑,沈宇轩仿佛又看到昔日在亭子间踢毽子的妹妹……

      “你……很爱他?……”

      “比他爱得深……他毕竟不是平常人……他待我不薄,我终感激他……更何况,他始终是我孩子的父亲……”

      “你……真的不能留下?……”

      “我若留下,恐怕哥哥以后永无宁日……”

      “你知道……我放心不下你……”

      “哥哥放宽心,妹妹此去必会好好珍重,何况妹妹并不孤单……”

      正是:家国破丧万古悲,何来无国哪有家?儿女情长皆抛却,天下苍生系念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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