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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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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时俊是个道士来着。
这一点,很多人不咋记得。
那天天儿很热,老白客栈门口打着横幅,上书“火热促销!超薄持久,丝滑镜面,蜀山6G,全新感受!”
霍时俊站在大门口看了半天,老白风骚地倚在门框上,下巴一挑:“咋样。昨儿我和小打杂儿的琢磨一宿,给你整的广告词。”
霍时俊面无表情,往上一指:“欧记在你这广告位做的某种卫生用品的广告,你只是添了个‘蜀山6G’而已。”
老白吸气,扯出一串“呵呵呵呵”,中气十足一阵风过去:“其实吧,我看着这些话很准确地概括了蜀山6G的品牌特性,就没舍得换。”
老白客栈里吃饭的人不多。天下一统了十五年,可还是没有全部缓回来。据说当年国都的繁华像是天上倒金子,哗啦哗啦,金光灿灿地被人踩在脚底下。按霍时俊的眼光来看,其实现在还行,算得上人稠物穰,国泰民安。再富贵的景象,他没见过。他从小长在深山里,繁华于他,只是个概念。后来下山,总听见上了年纪的老人眯着眼睛从胸腔里长叹一声……差远喽。想当年外夷的使者来到隆京,晚上到七坊楼观礼,整个隆京的灯火冲天燃着,那人吓得大叫:不好了,起火了。
那个时候,人都不睡觉。
霍时俊也就那么一听。很多事物被记忆一渲染便走了形,人为地一遍一遍美化,让人爱上了自己虚拟的曾经。隆京现在也还是隆京,十八年前一场大火却应了那夷人没见识的吵嚷。繁华起了火,烧得轰轰烈烈。
霍时俊是个道士,但是他没道号。他师父是蜀山监院,道号冲虚子。霍时俊觉得这个号很拉风。本来霍时俊也该有一个,师父不给。霍时俊很小的时候自己起了个星星子,被人耻笑至今。
蜀山的道士自己折磨自己就是为了修仙。御剑飞行,不食烟火。冲虚子年轻的时候是个修道的奇才,秉持心性,清心寡欲。他是一心要飞升的,凡物俗世冒犯不了他。他甚至连铲除邪魔这种事都没兴趣。不知怎么就当了监院,天天要琢磨蜀山上下的吃喝拉撒睡。
霍时俊打听过,没打听出来。
就知道那一年,师父的师父领回来一个年轻人,成了师父的师弟。
“唉你不修仙的么。飞一个。”老白磕着瓜子儿指挥小川擦地板,优哉游哉地晒太阳。霍时俊擎着个幡子上面写着铁口直断,站在客栈门口帮人算命。卦资要看霍时俊心情,但没有他说不中的。老白一开始拿着抹布轰他:这年头瘪三也说自己张天师,去去去,上别地儿骗人去,别在我门前儿嘚啵!
霍时俊也不恼,直直看着老白。霍时俊长得好,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无一不周正。人的长相要看老天爷那天的心情,心情好了筹谋个好布局。心情不咋样随便两笔对付。有些人长得那叫一个恶作剧。霍时俊出生那天老天爷心情肯定好,画不厌精地整了副工笔画出来。所以当他看人的时候,清洌洌的目光很有烧灼感。奈何老白是个皮厚的,这种无辜清澈的目光对他不起作用。这世间只有钱对他起作用。霍时俊叹道:幕府的燕子,飞到这里来了。
老白勃然变色,摔了抹布进门,再也不管他。
其实老白到现在都不大信霍时俊。还觉得他骗子。整天背着剑也不拔出来,抱着云展岿然不动。霍时俊摇摇头:“我不会。”
老白不屑道:“你不说你修仙的。我说你是骗子。”
霍时俊也不反驳。他很小的时候无意间听到砍柴的人在林间高声聊天,说得尽是些凡尘俗世拉拉杂杂的话。一时是邻居打媳妇儿,一时是村东头婆娘偷人。霍时俊听得着迷,对话曲折进行着,讲到了最近疯传的关于当年一个卧底的将军。太子和小武将,皇帝和将军,亡国君和新王爷。爱恨情仇,一潭烂泥。作生作死的人世间。
精彩至极。
后来他就飞不起来了。师父说他识神里沾了尘,变重了。霍时俊努力了很久,再也没飞起来。
师父忧心忡忡,你可怎么办。锁妖塔要怎么办。
蜀山里有一座锁妖塔。蜀山几百年内道士用血肉之躯搏妖除魔,前赴后继地维护这个清平世界。被抓住但又无法打散的孽物被关进锁妖塔,巍峨耸峙阴气森森的那么一个塔。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近千年的塔是蜀山的荣耀。每一代的监院,十方丛林,高功,弟子,所有的道人不惜战死,只为寻求大道。
所以说,虽说蜀山声名在外,鲜少有人真的羽化登仙。很多游历四方的道士死于非命,他们的师父掐诀一算,然后默默地亲手给他们做一个牌位。
蜀山俗世之心太重。所以其实蜀山是失败的修仙地。师父怅怅然。
哪天师父要是飞升了,霍时俊必然是新监院。问题是,一个连飞都不行的监院,如何维护锁妖塔,如何维护这世间的正道。
霍时俊长大以后慢慢打听到当年的事儿。现在的蜀山,人少得可怜。当年的蜀山鼎盛时皇帝亲自过来打醮祈福,近万人道士吟唱道经。现在萧条成这样,其实和当年战乱有关。先是内乱,然后异族入侵。隆京告破,皇帝不知所踪。蜀山弟子们背着剑冲下山,当时还是大师兄的师父堵在山门上,提着剑不让师弟们下山。他觉得蜀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那些蛮夷也未必就会看得上深山老林。只要师弟们没事,只要他们没事。
二师叔对着自己的师兄大吼:蜀山弟子修道习武,以匡扶正道为己任。铲妖除魔,肃清邪佞这本该是分内之事!
冲虚子怒吼:山下那些又不是魔!
二师叔更怒:有何分别!
彼时,隆京正在被屠城。昔日的繁华富庶被血淹没,夷兵四处放火。年轻的儿郎们背着剑到底是冲下山,冲虚子一个人根本拦不住他们。然后,再也没回来。
临走前,二师叔曾经说,师兄,看好锁妖塔,等我们。
那时候霍时俊刚被师父捡着,不记事。隐隐有那么印象,师父把自己关在房中,一个一个做师弟们的牌位。本来应该师父的师父来做,但是那时他老人家病得几乎不认人。所以,师弟们的牌位,大师兄来做。
师父的师父临终前回光返照。他老人家因为和魔物斗得太久,伤了元炁,没法升仙的。枯瘦的老人拍着冲虚子的肩:徒儿啊,你的心太小。以后也难得大成。
冲虚子红着眼圈道,师父,师弟们都不在了。
太师父笑道,他们找自己的大道去了。你呢?
后来师父成了监院。天天对着锁妖塔发呆。蜀山里清静了很多,除了那个最小的疯疯癫癫的师弟,几乎没人了。
这是霍时俊的小师叔,叫莫一兮。酒不离口,也没道号。
霍时俊对他印象不是很深。因为他光下山,惹了事师父去给他摆平。他们之间似乎有很多事发生,但霍时俊什么端倪也没看出来。
后来,小师叔不见了。
师父准备飞升的那天,霍时俊几近惊恐地发现,师父不会飞了。
师父也愣了。
到底是……师父笑。
师父一笑,很有仙家出尘的风骨。
现在,他决定回到人间。
师父收拾行囊,准备下山。他一身土布做的道袍,背着剑,须发花白,笑容清风出尘。
你师父的师父说了,师父心太小,找不到自己的大道。师父要去找大道了。他拍拍霍时俊的肩:你想等师父也行。看好锁妖塔。
霍时俊才知道,原来,师父的俗家名字叫殷若拙。
霍时俊有时去山下逛逛。隆京鼎盛时他没见过,疮痍时他没见过,只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他为自己找了个兴趣,赚钱。第一次给人算命,老实地告诉人家死亡日期将近,被人打了一顿。然后开始用模棱两可的语气愚弄别人。他发现这样赚钱更多更顺。
提起蜀山,也有人不大认识了。蜀山渐渐地衰败,不复十几年前的光荣。
霍时俊自我介绍,我是蜀山监院。对方看着他,不知所以。
都十多年了。
霍时俊笑。
在法力上,霍时俊是个挺好的道长。铲妖除魔,维护清平天下。他在找自己的大道,然后兴趣盎然地赚钱。重点还是锁妖塔。师父走那天,打开了祭堂的门。高处那些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牌位,密密麻麻,沉默不语,默默看着他。
他被震撼了。
或许某一天,他会变成其中之一。这些木头牌位是死者最后的栖息地,也是蜀山的精魄。逝去的道长们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后人,无声地威严。
霍时俊除了巡视锁妖塔,几乎都在山下打发时间。他其实不大饿,也不大吃东西。可是他喜欢老白的客栈,到处都是油腻腻的饭味儿。老白市侩,欺负并且关心小打杂儿的。偶尔坐在桌子边上看食客,坐下,吃东西,走人,桌子还没收拾干净又来一个坐下,吃东西,走人。
霍时俊觉得快乐。
某一天,他在门口遇到一个目中无人的骄横将军。锦衣华服,眼角向上挑。年过三十,看人的眼神凶悍凌厉。那将军看他擎着个幡子大笑:“那你给我算算,我何时造反成功。”
霍时俊不说话,一动不动盯着他看。他从他脸上看到了关于一个世界的秘密,五道轮回,世间因果,许多线条交杂着,那些是命运的起因,注定的终点,在不起眼处有了个转折。他与他前半生不认识,却原来,早就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