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天下》农历四月

1、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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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第一次瞧见陈经国的时候，他正跪在院子里挨他爹陈老将军的鞭子。皮质马鞭在空气中划来划去，太子跟着那孩子一颤抖。

　　皇上一向是个没谱的，领着太子打大门一路走进来，朗声笑道：“武丞相下手轻些。”

　　陈老将军扔了鞭子扑通跪下：“未知陛下驾到微臣有失远迎。”

　　新朝甫立，许多的规矩没立起来。开国将军们多数出身地位并不高，也没有那许多讲究。上将军府空落落的，还有些前朝遗留的破罐烂瓦诚惶诚恐堆在地上。皇上很有气度地一挥手：“跪来跪去不嫌麻烦。你赶紧起来。”

　　那个时候陈老将军其实并不老，只是连年征战刻骨的威慑里让他有些面色苍苍。身形魁梧，绾着袖子，两只胳膊上肌肉筋腱鼓突突地。杀伐年代操着菜刀造反，一路往上杀，遇上皇帝陛下跟着他一起杀别人。和平年代陈将军没地儿杀，因此留着一腔热血在家揍儿子。

　　太子是有些怕他的，说话像打雷，笑像打雷，呼吸间像扯着风箱准备打雷。杀伐出身的人多是如此，说难听点，赳赳武夫，大老粗。皇帝问陈将军把新府邸的花拔了干嘛，陈将军说预备弄些牛粪养地种菜。

　　太子悄悄垂着视线看那跪在地上的孩子。光着上脊梁，黑黑瘦瘦。背上有伤，太子还以为他在哭。

　　却没有。

　　对方也低着头悄悄打量他，两下目光经过一折，撞在一起。太子跟被扎了似地连忙转脸，那边听陈将军叹气：“陛下这小犊子不打不成器，微臣就怕他舒服日子过多了忘了自己祖宗姓什么。想当年俺们村……微臣村里的恶霸少爷坏事做尽了，微臣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大出息，只求他别给陛下丢脸，那也就行了。”

　　皇上很意味深长地瞥了太子一眼。太子装没看见。

　　走的时候陈将军把陈经国拎起来换个方向跪着，算恭送陛下殿下。陈经国颔着首往上一瞧，太子殿下看见一双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黑的深不见底地全是黝黑，白的让肤色衬得更白。强烈对比，清冽得咄咄逼人。太子的弟弟眼睛也大，却全然不是如此的黑白分明。那小娃儿两只眼睛里全是雾，雾蒙蒙地瞧人。

　　太子回宫，当天晚上做满了梦，全是那一双漂亮的扎人的眼睛。

　　太子的弟弟由爬学会了走，由走学会了跑。并且自如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口水，进化成一只讨人喜欢的白面团子。一年一年过去，太子只知道那双眼睛的主人名叫陈经国。八叔过来教他作画，他搦着毛笔悬在纸上，笔尖一挑徽墨，笔肚借力跟着一旋水洇上了墨，浅浅的一层灰水色。白茫茫的宣纸上只有一对眼睛，从下而上，好奇地，俏皮地惊鸿一瞥。

　　八叔把书卷卷，往他头上一敲。

　　太子想是想，并不去细究。他自幼跟着皇上穿梭生死，死也过了生也过了，人总是能想明白硬拗来的东西没意思。皇帝陛下大半辈子征战沙场，现在最大的爱好是泡一碗绿茶，然后在茗香里画画。太子殿下在西书房隔着画扇看父亲站在御花园里画竹子，画梅花，画湖里游过去的鸳鸯。微风小心翼翼地牵起他的衣角，竹白色的衣襟轻轻飘起，快要羽化而去。

　　八叔站在他身边笑着他看，下巴颌儿尖尖的，狐狸一样。

　　太子登基那天还未足弱冠。皇帝陛下天大地大逍遥去了，新的皇帝陛下突然对那个叫江湖的地方产生了兴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外是江湖。新的皇帝陛下并不能容忍有那么一部分人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想去逛逛。带着十二旒的珠帘他正出神，阶下跪着的年轻人沉静端方，他回过神儿来一瞧，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垂着，偷偷向上一瞥，刚直，英气，凛冽地扎人。

　　陈经国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黄彻笑道，爱卿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