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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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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曲航起了个大早,他决定先去把手上碍事的石膏给拆掉,然后顺道去公司销个假。虽然只休养了半个月左右,手上的伤也没好透,但好在伤的是左手,对工作来说妨碍并不算大。他也还是个新职员,同事关系并没有铁到一定的程度,总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工作推给别人太久。总之一句话:见好就收。
复诊的大夫啰啰嗦嗦了半天,最终还是给他绑上了弹力绷带,这才送出了诊疗室。走出门,曲航略略伸了伸肘,目前还没法做什么竖直拉伸的动作,不过好歹不妨碍正常行动了。
刚转出门诊大厅,就见门前围着一圈的人在吵吵嚷嚷。曲航难掩好奇地上前看了一眼——不看则已,一看惊心。人群的中央,只见一个高个子男人正拎着一个学生样的少年嘶声吼骂,且有大动拳脚的趋势,就在男人抡起拳头准备一拳往那孩子脸上砸去的瞬间,曲航飞身冲了过去——
“彭乐新!”
没错,那高个儿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曲航不久前才在同学会上重逢的老同学彭乐新。
事实上曲航第一眼认出彭乐新的那一瞬,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不能怪他多想,毕竟在医院碰见一个声嘶力竭满眼通红的熟人,谁也不能不往坏的方面想,更何况……曲航下意识地想到了什么,而一问之下的结果,正中了他的担忧——出事的,正是刘芸,而事发时间,就在昨天,在曲航放她从原有本的车上下去之后的不久。
据说是逛完超市出来过马路时,被骑着自行车在路上玩闹的学生给撞了,刘芸护子心切,摔倒的瞬间只顾着护着肚子,结果硬生生让脑袋撞向了路旁的石墩,当即陷入昏迷,至今未醒。
医生说得语焉不详,唯一的结论无非就是:孕妇再不清醒的话,一尸两命是迟早的事。
懊悔,如同蔓生于心头的荆棘,它在痛苦着的人心口上肆无忌惮地蔓延滋长,藤脚的每一步攀爬,都势必带着撕心裂肺、鲜血淋淋的刺痛。曲航试图抚平内心的焦躁和痛心,但他终究无法像远处佝偻在花坛边的少年一样坦率地嘶声痛哭出自己的歉疚,他知道,这些举动不仅纾解不了他胸中的郁结,更帮不了深陷痛苦的彭乐新以及身处险境的刘芸和胎儿。
然而,此刻的他,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医生啊你行行好,这手术再不做的话,我那苦命的孙子和媳妇……你要我老太婆怎么活啊……”
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痛哭声,三两个白大褂的医生被一个老妇人纠缠着朝病房这边过来。曲航认出老妇人是彭乐新的母亲,于是连忙直了直腰站起身迎上前,而身边一直埋着头撕扯着头发的彭乐新却是蹭地抢在他之前奔了过去。原本以为彭乐新又要暴跳如雷,但没想到他却只是停在了白大褂医生的面前,红着两眼直直地看着医生一字不吭,那双充满血丝的眸光里,满满地盈着的,是痛苦的渴求和揪心的期待。
一脸严肃的医生终于停下步子慢慢地环视了他们一眼 ,最终却只是无奈地叹着气道:
“我们何尝不想救人?但是这颅腔手术又不是切盲肠,难度真的不是一点点,我们医院的技术和设备到底也是有限的……跟你们坦白这些,都是出于医德,我们难道还会故意诋毁医院的名声不成?总之啊,这种没有把握的手术台,一旦上去可不是成功失败的问题,这是人命啊!还是一大一小的两条!你让我们……唉!”
“那怎么办?你是医生,好歹给我们一个指示啊,你不也说了,这可是两条人命哪!呜呜……总不能就这么耗着等死吧…呜呜呜……”彭乐新的老母亲说着说着又是老泪纵横了起来。
医生紧锁着眉头沉思了片刻,半晌才为难地回道:
“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其他医院的相关专家来助阵。这手术风险不小,没有一定经验的医师是很难胜任主刀的,相信一些专科医院会有这方面的专家,我们呢,也在通过各相关渠道尽力帮你们去联系。不过有些情况还是得事先和你们说明白,首先呢,这专家不是那么容易找的。不是说没有,而是时间安排得出来又能够及时赶过来的,实在少之又少。二来,我们也一直在强调,这个手术是有一定难度系数的,暂且不说别院的专家有没有能力接,敢不敢接,就算真的顺利有人接了,那也不是说肯定就能成功的……你这也是当老师的,这些道理想必也都能理解。总之,医院方面会竭尽全力去做到该做的、能做的,你们家属也务必要耐着性子做足一切心理准备。”
说完这番语重心长的话,那医生便摇头叹气地带着助手进了一旁的病房。
等待。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里,与其说它给人寄予了微乎其微的希望,倒不如说它几乎是一种残忍的妥协。人们最无力的时刻往往并非求而不得,而是力不从心。
在家人低低的呜咽哭声,靠在墙边无力地滑坐到地面上的彭乐新此时却干瞪着红通通的两眼,呆愣无神地一声不吭,好半晌后,才见他狠狠朝身边的墙面痛捶了两拳。紧接着,曲航便从那记忆中钢铁般坚强的老同学口中,听到了沉痛的哽咽声,伴随着双肩的震颤——
“告诉我,我还能做些什么啊…啊啊——”
沙哑的低吼,同时喊出了曲航内心的纠结和痛苦。不同于身为人夫及人父的彭乐新,曲航在担心与痛心的同时,满腔满脑还盘旋着撕心裂肺的内疚和悔恨,他无法不恨自己的一时大意,他更无法不恨自己此时此刻的无能为力。怎么办?到底应该怎么补救?他能做些什么?到底还有没有什么是他能够做到的?
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大错已经铸成,这时候再怎么深陷自责都是于事无补的,冷静,要冷静!思绪一片混乱的曲航一遍遍地命令自己清醒:冷静点!想办法,还有办法……对的,手术,快点做手术就行。要找医生,找专家……专家、医生……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毫无前奏地跳入了大脑,那一瞬间,曲航几乎来不及思考那个可能性的渺茫程度,仅凭着下意识的反射动作,他就已经掏出手机翻开了联系人菜单。而当看到空空如也的联系人列表时,曲航猛然间醒悟了一些,但那停在键面上的手指仅是停顿了几秒钟,随即,他重新恢复了动作,打开拨号键盘,不假思索地按下了一串数字……
【喂……】
低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莫名地带着一股久违的安心感,既陌生得恍如隔世未闻又熟悉得好似言犹在耳。颤抖着唇,紧咬着的齿隙一开一合间,曲航发出了微弱的、夹杂着若有似乎的求助声:
“师、师兄……”
上天时常不顾人的意愿抛出一些不近人情的选项,任由那些深陷困境的人们做出痛苦的抉择,即便那些选项中或许并不存在所谓的希望,但它仍旧能给人带来致命的诱惑,需知,再小的期待值都是远胜于零的。若换在任何时刻,任何足够曲航理智思考的时刻,他都不可能拨出那个电话,说出那些话,露出那分脆弱……然而,事实是他已经拨了,已经说了,已经脆弱了,不论造就这一切的原因是救人心切也好,是急中生智病急乱投医也罢,总归结果都是无法改变的,而这个结果背后的原因,深深令曲航揪心。
挂完电话后,约莫过了半小时,曲航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对方声称是XX医院的脑外科专家医师……
详细的过程,说起来不可不谓为匪夷所思,即便曲航甚至并不能够清楚地回忆起整个过程的具体细节。但总算,结果是令人欣慰的:专家医生联系上了,手术时间也安排好了。普通家庭出身的曲航,在短短的不足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体会了一把“朝中有人好办事”的优待。
从院方通知手术到现在,一会儿会见外院专家,一会儿术前会议,一会儿术前检查等等诸如此类,令等在病房前的曲航除了茫然无措就只剩茫然无措,更别提怎么回应彭乐新及其家人的轮番询问因果原由了。前前后后具体忙活了多久,相信在场人员估计都没心思去计算了,大家的全副注意力都聚在了亮着红色灯箱的手术室大门,直到它在长久的沉寂后,“咿呀”一声从内推开——
背倚在墙角上,僵硬了许久的身体令曲航一时间竟无法动弹,只能紧张地盯着那边的一静一动。白色的大门缓缓向左右推开,带着口罩披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面对涌上前去七嘴八舌询问的家属群,医生只是缓慢地抬起双手示意了一个后退的动作,随即摘下了口罩,嘴唇轻轻掀了几下。
隔着一定距离的曲航无法听清医生具体说了些什么,但他并没错过医生唇角勾起的弧度以及家属们喜极而泣的画面。一瞬间,曲航的心头一阵热涌,好似平静的湖面上掷入了一块巨石,激荡起了澎湃的波涛,狠狠地拍打着紧绷了许久都无法放松下来的神经,直至令它“嘣”地一声弹回原位,然后在持续的震颤中慢慢趋于平静。
轻微的震动感从手心里传来,沉浸在激动与欢欣中的曲航仅凭下意识的动作按开了手机接听键。话筒里熟悉又陌生的语调,唤醒了曲航愣怔的注意力。激动的情绪尚未平息,太多太多来不及收拾和整理的情绪此刻正澎湃于曲航的胸腔,心潮起伏之际,理智兵败如山倒地向本能做出了让步,曲航哽咽出声: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