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卖花叫破春城晓（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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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推开窗子后，林晏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晨的雨丝扑在脸上，湿意里带着隐约的青草气息。然后他才想到：姑苏城可从来不是皇都啊。
小楼下的深巷里传来叫卖白兰花的声音，是女孩子，最纯正的苏州语调，拖着柔媚绵软的尾音。遥遥能看到如丝雨雾里蓝裙的一角，上面白色的折枝花样不甚分明。无端让人联想那系着裙的腰肢，必定盈盈细软，不堪一握。
林晏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低头看着手里的账本，试图将某些记忆从脑海里驱除出去。然而越是刻意忘却，那一抹影子越是明晰。首先浮起的也是一条绞缬蓝裙，晕染开大片大片的白色花卉，可他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一双明澈如水的凤眼，含着雨丝般连绵的愁绪。
记得那时候，白兰花两个铜板一枝，自己买回来后，总会踮起脚尖为她插在高耸的螺髻上，然后那双眼就会流露出一丝笑意，淡淡的，比雨雾更迷离……不，他回忆起来了，随着微笑展开，她模糊的脸瞬间鲜明。那也是他自己的脸，修眉端鼻，如描如画，还带着铜镜的暗黄光晕，连那双浅浅含笑的凤目都一模一样……是的，一模一样，他本来就是她的儿子啊！
如今的白兰花已经涨到五枚铜板一枝了，簪花的螺髻也化成了冢间的尘土。残忍的女人，林晏有些自失地一笑，你再怎么为她伤心，她也再不会知道。
一辆马车停在楼下的园子门口，车帘打起，父亲从上边直接跳了下来。过了六十岁的人了，身材也一年比一年圆硕，居然还是挺敏捷。看着老胖子那一身贴着金丝纹绣的锦袍，上元节的灯笼似的，林晏忍不住要笑。
自从母亲过世，老家伙越来越不爱晚上待在家里，待在这样一座充满已经逝去的女人的气息的园子，对这个老鳏夫来说是种折磨。有时候，父亲甚至有些畏惧于面对自己这张和母亲极为相似的脸。林晏忽然烦躁起来，掷下笔扭头不再去看窗外。但他心底能感觉到，老头子正急匆匆地跨入门中，穿过满园深深浅浅的春色，向自己的居所奔来。
“儿子！”
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声，江南首富林亿万推门而入，满脸的肥肉层叠泛着油光，脑门上全是亮晶晶的细汗，小眼笑得眯成一条缝，只能看到两排深浅不一的黄牙——颜色比较亮的是真金镶成的假齿；比较暗的那些就是天生的黄板牙了。
老家伙单手一撑林晏身前的花梨木书案，借势窜到了桌面上坐着，端起手边的茶咕嘟咕嘟灌了大半杯，感叹道：“家里的奴才们真是眼里看不见活，这茶都没味儿了，也不知道给我儿子换新的。”
林晏凉凉地道：“阿爹，这碧螺春本来就是新换的。绿茶白茶味道都清淡些，你喝着有味道的，那是土末儿。”
林亿万小眼一瞪，怒道：“土末怎么了！你老子我挑着担走街串巷贩货的时候，越浓的茶越解乏。真是造孽哟，吃了半辈子苦，养出你这么个矫情的兔崽子……”
林晏用卷成一卷的帐簿轻轻敲着手心，似笑非笑地听他唠叨，足足过了一炷香时分，老头才注意到他手中的账本，顿时目光炯炯：“都算出来了？这笔生意怎么样，嘿嘿。”
“阿爹，以后说话时把‘嘿嘿’两个字去掉，注意形象。”
“知道了知道了……”林亿万笑呵呵探过头来，摩挲着儿子清瘦的肩头，脸上的慈爱倒是跟那堆成数层的肥肉一样毫不掺假，“累坏了吧……老爹不在，辛苦我们家阿晏了……这一宿忙得，蛋都碎了吧？”
林晏像是没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慢条斯理地摊开账本，倒转手里的雕花紫毫懒懒敲着桌面：“你这笔滇南翡翠的生意，投入白银七十万两，收回五十四万六千两，再除去我们的店铺租金、人力、车马各方面本金，总共赔了二十八万三千两银子，昨晚我看完后连夜派人去布置，但充其量也只能挽回不到十万两白银的损失。这样算下来，折合成金铢一共是……”
扑通一声，老胖子从桌面滚到了地上。茶水打翻，溅得那一身金光闪闪的衣服到处都是。
“怎么会赔了这么多！”
快要掀翻屋瓦的嘶叫里，林晏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蹲到他父亲旁边，一面摸出手帕来擦着林亿万身上的茶水，一面摇头道：“因为阿爹你赌来的那块最大的原石是假的。其他的小块翡翠也都是豆种糯种这样的次等货，若是再雇人雕琢成首饰之类，赚回来的还不够玉匠的工钱。”
老胖子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问道：“那我倒腾来的那些古玉呢？那可是货真价实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好像还是滇南历史上挺有名的一个什么部族首领的坟，这还不值钱么？”
他的宝贝儿子还带着笑容，起身从书案上拿来一块他口中的“古玉”，这批宝物还是整个宋国规模最大、要价也最高的镖局昨日刚刚护送来的，林晏把那块形状怪异的玉石递到他面前：“您看，这个东西可是长了一副值大钱的样子？”
从尺寸来看，应该是衣服上装饰的玉佩。只能看出造型是个什么动物，有点像狗，又长着类似飞禽的尖利爪子，雕工颇为拙劣，而玉本身因为年深日久，加上接触古墓中的死气，完全看不出润泽清透，就像一块灰暗的顽石，偏偏林晏的那只手生得好看之极，白皙而微透红晕的掌心，五根手指修长剔透，微微翘起的指甲透亮如水，被这么一衬，手里的那玩意简直是一无可取的难看。
林亿万瞪圆了一双小眼左看右看，不得不承认比起这件宝贝，更像美玉的倒是自己的儿子：“怎么还长了斑？”他抢过玉佩来，捞起身上的织金锦缎用力擦拭，但那些青黑色的斑迹像是从内里透出来的，哪里擦得干净。
“没用的，阿爹，这是玉沁。恭喜您，这次没上当，买回来的好像还真是墓里的明器。”林晏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恭喜的意思，见老胖子的油脸上写满了茫然，解释道，“有玉沁就说明这些玉石当真是有来历的，就是看起来不大美观。”
“有什么法子能去掉不？”
青年点头道：“有啊。办法还不止一个。”
林亿万老鼠般的细眼顿时精光四射。
“一个方法就是准备一些干净的白棉布，不停地擦，反复地擦，只要白布稍微沾脏了就换，这样擦上十年八年，基本就擦干净了。”
老家伙的胖脸垮了：“十年八年？不行不行！要真那样的话，等不到这些玉脱手，你老子就入土了。”
“那就只好换另一种办法了。盘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卖花叫破春城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