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圈圈的叉叉

2、第二章

　　　夏天时候，垣带着涟双去溪边玩。溪水漫过涟双的膝盖。垣便帮涟双卷起裤腿。不料溪底的卵石竟又圆又滑，垣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水里。胡乱之中也拽倒了涟双。两个人都一愣。随即坐在水中大笑起来。明媚的阳光懒散地洒在他们脸上。涟双的眼睛很亮。在阳光下，隐隐能看到鬓角有一层细小的绒毛。吴垣伸出手想抚去涟双颊上的水珠，却忘了自己也是湿淋淋的，结果撩了涟双一脸一头水。涟双哪里肯干，双手一齐划拉着水，嘴里叫着：“哥哥，打你！打你！”吴垣两手招架不住，一把抱起了涟双。好容易淌过了溪，便再没了力气，一下子跌倒在了草地上。
　　涟双心里猛然一阵恍惚。躺在吴垣怀里，她嗅到一股氤氲的气息。混杂了青草，阳光，汗水，头发的气味。涟双听吴垣呼呼地喘着，突然说，哥哥。垣问，怎么？涟双笑着说，我长大后嫁人，就嫁哥哥。吴垣笑着刮她的鼻子，傻丫头。涟双撅起了嘴，人家认真的，哥哥还取笑人家！
　　吴垣的笑容渐渐消失。涟双第一次见到垣如此严肃的脸。涟双的辫子散了，头发湿湿地贴在脸上。垣抱涟双回家，一路无话。涟双蜷在他怀里。突然毫无缘由地流下眼泪。温暖的泪水与冰凉的溪水融在一起，从垣的手背上，一滴，两滴，三滴。失去重心，跌落下去。涟双仿佛听到了它们摔得四分五裂的声音。涟双轻轻闭上了眼睛。

　　小姐坐。几个丫环领着涟双到西屋。大镜子前面排着一溜瓷盒。揭了看，都是些妆具。两个大丫头拈了根玉簪花棒，倒出了粉在手上，又笑道，小姐今儿用的粉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这粉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小姐儿本是一位美人，这一出嫁可风光了！涟双听了，没答言。只恰逢母亲进来，听那丫头取笑，竟也不气，笑骂着说，让你给姑娘上妆，哪里来这闲言碎语！又吩咐道，把我收的胭脂拿来。小丫头应命而去。不一会子捧了几个白玉盒子来。母亲道：“市面上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的就够打腮的了。”丫头依言为她妆饰。涟双只淡淡地说，多谢母亲费心了。便闭了嘴。看镜中的自己一点点愈加鲜亮起来，涟双突然叹了口气。
　　记得今年年初出奇的冷。大年初一下了一场雪。十五那天又下了一场。清晨推开窗户，隐隐听到院外街上的炮仗响。涟双去母亲那里请了晨安。母亲给了几两银子，说，今儿十五，外面尽是些卖花灯的，你去逛逛儿吧，免在家里憋出病来。说着，又点了几个得力的嬷嬷跟着。涟双低头应了，心中早已喜不自胜。
　　走走看看，绕过几条街，竟不知不觉来到那个熟悉的地方。这边是个馆子，街角那儿是个当铺。眼前的……红漆大门上挂着匾额，墨绿的大字。吴府。
　　吴府。垣哥哥家。涟双脚步不觉慢了。涟双渐渐长大之后，与吴垣的来往便少了。自也是明白男女有别之理。可……
　　突然间吴府大门洞开，几个小儿肆闹叫嚣着跑出来。也是去集上买花灯的罢！涟双不觉轻叹一声。刚要离去。余光一瞥，心中悸然一动。是他！
　　是他。有几个月未见了。他消瘦了些。吴垣也看到了涟双。故意迎面绕了过来。在与涟双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轻声地说，双儿，下午老地方，不见不散。
　　双儿，下午老地方，不见不散。吃午饭的时候，涟双还想着这句话。胡乱地扒了两口饭，　　便说，母亲，我闷得慌，想再出去逛逛。也由不得母亲再叮嘱几句，一阵风地溜出去了。
　　老地方。是后山脚下的那个小亭。积雪很深。涟双的红靴已经半湿。吴垣已经来了。站在亭子里，默默微笑着，望着她。
　　涟双，我带你去庙里玩。吴垣突然说。庙里？涟双也来了兴趣，哪个庙？就是后山顶的庙。那地方景致很美。还有梅花。
　　好。
　　涟双点一点头。两个人便一前一后，一级级走上石阶。搭着话儿，往上走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阳光早已不那么灼人，走了有几个时辰了？涟双问。就到了。吴垣也喘着气。
　　正说着，连双抬头看见了大片梅花。颜色比家里养的暗些，却又有一段自然的风韵。花瓣上积了不少雪，这样半红半白，更显出娇憨妩媚来。涟双笑着跑过来又跑过去，闹个不停。吴垣只得说，双儿，看脚下，仔细摔了。
　　正说着话，天上又星星点点地下起雪来。他们便进到庙里。吴垣说，双儿，我们求个签吧。涟双道，好是好，可求什么呢？垣说，我们先在心里想好了，过会子一同跪下。若是心想在一处，定能求个结果。
　　涟双想了想说，也好。沉默良久，便说，哥哥，我想好了，你呢？吴垣也笑说，正好，我也好了。他们走到佛像前，吴垣突然说，双儿，让我拉着你的手。涟双脸一红，哥哥，你又闹。这样说着，却把手伸了出去。就这一次。以后不准。吴垣笑了，好。好。
　　他们慢慢地跪下。涟双感觉手被攥得生疼。却也不好说。只一心想着，佛祖，请你给个结果。好与不好，我必信的。雪越来越大，隐隐听见风声。吴垣起身抽了签来。涟双忙走过去看。
　　吴垣说，这上面有字，看来我们想的是一个事了。涟双听了，心里突突跳起来，手不知不觉绞紧了衣袋。写的什么？过了好一阵，才小声问。
　　给你。吴垣把签递给她。天色暗了。看不清他的脸。涟双心里突然惶恐起来。只接了签。　　见上面写道：
　　捕风捉影难罢却 落花流水不相知
　　什么意思？涟双竟不懂了。吴垣说，双儿，天色晚了，回家去罢。说着拉了涟双就走。涟双叫着哥哥，他亦不肯停。沉着脸拉她回家。雪很大。涟双几次几近滑倒。好容易到了家，人已狼狈不堪。吴垣进屋赔礼。说带涟双走迷了路。涟双父亲正被派去外地办事，母亲早已急得泪流满面。胡乱斥责了垣和涟双，见两个孩子都冻得可怜，只得打发人送垣回去。又好生教训一遍涟双。无非是女儿大了决不可如此放肆云云。涟双只应着。晚上洗了澡，歇得也晚。横竖睡不着，打开窗，见圆圆的月亮明镜儿似的挂在天上。涟双不觉想起一首无名诗：
　　罗裙凌乱梅香软，
　　佳人月下泪沾衫。
　　月已圆矣人未圆，
　　残夜寒窗倚空槛。
　　涟双心头一紧，簇簇流下泪来。风一吹打了一阵寒颤，少不得睡下了。第二天竟病了。这一病，又一月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