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玉书]人间》人偶无言

2、6~10

　　（6）

　　魔君再现的时候，中原已经是冬天。

　　因为连接着神魔之井的缘故，蜀山的气候通常并不比山下，四季如春一般。但如今神魔之井震动，蜀山气候异常，竟然也会下雪。

　　玉书就坐在天璇宫外盯着飘落的雪花。真是罕见，多少年没有见过雪了。很多年前的家乡，偶尔也会下这么大的雪，把房前屋后都铺满，塾里的先生说，瑞雪啊。

　　但是这里的雪，只是昭示着变动的临近而已。

　　“玉书以前见过雪吗？”虽然没有回头，但是身后踏雪而来的声音并没有给他去思考是谁的时间，草谷的声音对他总是算温柔。

　　玉书转身的时候并没有站起来，这样就不用俯视他永远年幼般的大师姊。
　　“自然见过，我小时候很喜欢雪呢。”他说着，从草谷手中接过几枝梅花，“师姐亲自来送花吗。刚从天枢宫下来？”

　　“嗯，难得真的在岁寒时见到玉衡宫梅花盛开呢。”草谷给了他几分浅淡的微笑表情，稍一出现就收了回去，“不过，魔君现世，天下大乱，蜀山……不知尚能宁静到几时。太武师兄已经打算下令遣散弟子了。我们也……”

　　“我知道了。”玉书看了看手中的梅花，再注视着草谷的脸认真说，“师姐也保重。”

　　“这只是送你们的。”草谷说，手指从梅花的枝条上离开，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人都没有。”

　　“多谢师姐。”玉书露出笑容。

　　“草谷来过了。”青石走出来在石桌边坐下时，轻声说。

　　“什么都瞒不过师兄。”玉书用手撑住自己的脑袋转脸看向他。

　　“我嗅到梅花的香味了，何况也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青石说，“师兄决定遣散弟子，不过你的小徒弟他们，大概就快回来了。如今胜负尚未可知，或许一切尚有转机。”

　　“师兄，”玉书打断他的话，“你知道下雪了吗？”

　　“自然。”

　　“难得蜀山的雪，师兄愿与我走走吗？正好不用管那些无趣的事。”玉书拂开自己膝上的积雪，抖抖衣服站起来，“正好，我也该回去了，师兄可以送我一程。”

　　“你又不回头送我，让我一个人踏雪回来，阿书可真对师兄的眼睛如此放心？”青石笑，明知他看不到玉书还是回给他一个不太在意的笑脸，心知这就是明确拒绝的意思了。

　　玉书终于叹气，“师兄真是慈悲人。美景当前，却还只想着天下。”他走开两步，再回头拜别，“我可要走啦。就算没几天给我玩，我可要先玩够。不管以后有没有，总之不会亏。”

　　“阿书。”青石也站起了。

　　“雪大，师兄留步。”

　　“雪大……”青石伸出手，的确有冰凉的雪花落在掌心，对于蜀山来说，这几乎是接近末日的温度，也许今天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明天也不会，不过日子终究是将尽了，他收回五指，虚无的目光投向玉书，还是微笑着说，“既然如此，何必？阿书不如就在天璇宫留宿罢。”

　　（7）

　　逆天改命，当然也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事，要为之付出的代价更是不可想象。

　　所以……“为什么要告诉小蛮他们去找女娲？”
　　青石主动造访天权宫并不多见，玉书笑脸相迎上去却被师兄冰冷的一道眼刀劈下来——真是的，明明现在是个看不见的人了，好像要责备人的时候比当年看上去还可怕。

　　“你明知道……”青石没有说下去，他负着手，眉毛少见地拧着，极度不愉快的样子。

　　“我明知道什么？”这个时候玉书反而不怕他了，一边悠然地示意旁边的小徒弟奕晓旦把青石请到座上来，一边反问他，“如果我知道，何必去问女娲娘娘？”

　　青石冷哼了一下，倒是并不客气地坐下，脸转过去仍对着他，“你一定要我提起么？”

　　玉书咳了两声，“师兄，那是我年少无知……”

　　“是你一定要我提起，年少无知么……你年少无知时，可比姜云凡还有胆子，冲上三皇台直问三皇，何以改命！问得真是好，天打雷劈的滋味可好，可还记得？”青石口气不善，只差伸手拍了桌子。

　　玉书却还是平静着，“我早知是我错了。小时候的事，师兄还提。”他似乎想了想，又说：“如果师兄是担心我的小弟子们，”他也懒得为龙幽以外的两人做其他标注，都当自己的好徒弟说，“小蛮是女娲后人，向自己的祖先问询，不会有我那么惨。而且那时候也没劈中我，我不还活得好好的吗？师兄要找反面教材也不应该找我嘛。”

　　这话有些尖酸了，青石听得出来，于是帮他直说出口：“对，我知道应该找我。”

　　原本还在室内的奕晓旦都已经懂事地自己关门出去了，他才不介意和玉书这样说话。

　　玉书的眼睛一抬，深深看他一眼，而后又转开，“……对不住，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也终于不敢再去故意惹青石，试着补救似的，斟酌了一下才说：“放心吧，女娲族人与女娲娘娘的交流天经地义，他们不会有事。我只是想知道，除了我们当年……还有没有其他可能。”

　　“怎么可能？这种事是那么儿戏的么？”青石冷冷说。

　　“他们不像你我凡人，师兄。姜世离之子，女娲族人，夜叉皇子……或许，上天偶有垂怜……”玉书没有说完，是被青石的表情吓回去的。

　　好在青石也没有再厉声下去，好像终于想清楚事情已经发生，再纠缠也没什么用一般。但是脸上的怒火仍旧没有褪去。玉书默默想，倒是多年不见这样的表情了，简直有点陌生起来。不过本来也是，青石几乎从不生气，他只会对一切意料之中，处之泰然。

　　能清晰想起来的上一次青石怒火冲天的样子，是当日三皇台上的天雷扫过，照亮黑夜里突然出现在台阶上的青石的脸。不过比起现在，那时候青石当然要生气多了，就像哪怕天雷不杀他，青石也会动手似的。

　　“原本一切可以平静结束。”青石说，“如果你什么也不说。”

　　玉书忍着没有接话。师兄你才是最不信天命难违的人，他只能在心里说出来，否则我们怎么会这样在这里。你怎会再也看不到，怎会，和我们一样放过姜云凡，让他轻松走过蜀山七宫。

　　“也罢，或者这也是天意。”青石终于说，声音终于完全平静，“是我不该发火。”

　　“哪里，毕竟是这样的事，我又没有跟师兄商量。”这种时候正好赶紧说软话，虽然多年没用过，玉书对这一套还是熟悉得很。

　　“若是魔君当真……”

　　“我的徒弟是好孩子。”玉书抢着说，“再说，就算到了那一步……师兄你说，其实又未必是坏事，是不是？天意难测，然而我们……”他皱了皱眉头，“我们总该有可以努力的方向。这是，师兄教我的。”

　　“你啊……”青石那么叹气，缓缓起身，“罢，我不和你争。小事听话得要命，重要的事情反而最惹人烦。”

　　玉书把他后一句话当夸奖，完全不在意，跳下榻来说：“我送师兄。”

　　（8）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抵不过魔君再世，蜀山沦陷。”玉书那么说，口气平静，好像说的不过是一句“师兄你又赢了啊”之类平常的话，他还嫌不够似的，偏过脸追加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几乎让人有种他不是真的在笑吧——的错觉。

　　反正青石也看不到，就尽量让自己别把师弟想象地那么没良心。青石倒是真的笑了一笑，意味不明地，“哦？”

　　这段时间以来玉书都不大往天璇宫跑了，七圣几乎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唯有青石太早把能做的都做完，这时候反倒好像闲下来——其实他一直都有不少空的，只是以前都被玉书占据了。

　　有点无聊……好在这没什么关系，玉书不来找他，他来天权宫就是了。师兄屈尊光临，玉书再怎么也不敢晾着不管。

　　现在他就很舒适地坐在玉书素日看书的榻上，跟师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般地分享一壶清茶。

　　“你算好了的吧，即使倾蜀山之力玉石俱焚，至少也不会让魔君有走下蜀山的能力。甚至我们都不能确定的……那背后的什么人，你也是有对策的。”玉书觉得说这种事情一点窥破奥妙的成就感都没有，这不过是对于青石来说最理所当然的，“不过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的最终对策是什么？我有点准备。”

　　“好啊，我来告诉你最坏的结果是什么。”青石向他靠过来一些，声音放低，“神龙鼎，伏羲剑，女娲石，神魔之井，魔族皇子，女娲后人，魔君之子，倒塌的锁妖塔，这所有一切聚集在一起……你觉得，是偶然吗？”

　　“没有偶然的。”玉书看着他的眼睛说，假装对视一般。

　　“没错，而如果把这一切往最坏的方向想，最坏，无非是神魔之井再一次魔界与人界，此战之后，蜀山与净天教两败俱伤，魔界统治人间。”青石没有玉书那么故意的轻描淡写，但也只是纯粹的陈述语气。

　　“那么解决办法？”

　　“没有。”青石说，“如果真是那样，即使是我也没有办法，只有祈祷不会那么可怕而已。”

　　“但是不会这样，”玉书说，“你知道，我们争取了小姜，争取了龙幽，还有小蛮，她必然的……是我们这边的。把伏羲剑和女娲石都放手一赌了，不就是为了有最后的选择么。”

　　青石露出一个“你看你不是比我还清楚么”的微笑表情，然后简单地说：“我不能在外人身上赌胜负，只能假设他们能够给我们留下足够时间……如果魔君要我们死，那他也不能活；如果神魔之井真的被打开，那就，重新封印它。”

　　“而我们知道办法。”玉书霍然站起，“二十年前你就问过我，你就想过这一天么？”

　　青石没有回答，就当没有听到这句话。

　　玉书叹息一声，“青石。”

　　“阿书。”青石很开心一般地答他。

　　“如果那样……”

　　“如果那样，”青石这次很轻松地接下去，“阿书愿与我在此千年么？”

　　（9）

　　空间法术是很好的东西。一旦作为玉书的弟子了解蜀山所有典籍的位置，龙幽知道自己哪里都可以去。

　　其实想看什么，直接去向玉书问，玉书大概不会阻止他。

　　他的师父是一个身在蜀山却不会把净天教称呼为魔教的人，敢于放纵来历不明的外人打着蜀山门规的擦边球接触蜀山藏书的人，甚至是第一眼看到他，就能把他收为徒弟人。

　　但是，怎么说呢，龙幽并不想去问玉书。

　　阅读当然是美好的事情，但是他的初衷并不纯洁。无论是，想要了解净天教旧事，想要了解五灵珠去向，想要得到更多力量，等等，无论哪个动机，他都觉得在玉书看来，或许会稍微失望吧。何况，如果玉书对他其实违反蜀山规则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样对师父来说，也许会不好吧。

　　龙幽叹口气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似乎是记录神魔之井情况的书册，决定暂时不去管自己私自在区乱翻造成的良心不安。

　　竟然是完全的手稿，纸页尚且是洁白的颜色，并不是一本很老的书，书写者的墨迹非常工整悦目。他见过铁笔的字，那样行云流水的狂草有一种天地自然的潇洒，不过这位不知名的书写者的蝇头小楷居然也能另有风骨。

　　而且，这是他近期翻过的记载中最完整，准确的，蜀山对于神魔之井竟然有如此令人惊讶的了如指掌的程度。不是说他从前都低估蜀山，只是这些，大概连魔翳也会自以为这是没有人类会知道的秘密吧，何况还有那么多魔界都一无所知的部分。怎么会有如此熟知神魔之井的人！那分明是人魔两界的禁地。

　　“龙幽。”

　　有声音在他身边忽然念出他的名字，龙幽几乎惊得一跳，然而多少是稳住了，往自己边上抬头，赫然是完全没有想到会出现的人。

　　“青石……师伯。”

　　他自以为已经避过一切，即使已经站在天权宫内的秘地也害怕触动师父的什么机关，丝毫没有发出声音甚至随意活动，为什么青石会在这里，毫不迟疑地叫出他的名字。

　　“放下你手中的东西，离开这里。”青石的命令很简单。

　　“我想借阅一下这部书。”龙幽已经冷静下来，青石并没有露狠，他挣扎了一下决定稍微试一试能不能得寸进尺一把。

　　“现在不行，放下它。”青石的声音里毫无情绪，“我不是你师父，没有那么好说话。”他说话的时候缓缓走上前一步，陡然间弥漫的杀气让整间室内好像一下子变得寒冷。

　　龙幽当机立断将书递给他。

　　青石一只手接过来，抬步从他左边擦过，将书放回架上，才转身过来说：“这是你师父的手稿，他连我都不许看。”

　　龙幽没敢腹诽你要看也看不见，青石总给他一种会读心的错觉。但是刚才那股杀气就像压根没有存在过似的，消失的干干净净了。

　　“不要以为你师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如果他想，你在踏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命在了。你师父只是觉得你是个好孩子。”青石的脸微微一侧，“但是在一切事情结束前，我不敢抱让任何外人接触这里的资料的风险。我只饶你这一次，走吧。”

　　龙幽知趣地拜礼，迅速遁形。

　　青石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直到玉书从书架后走出来。

　　“你就一定要躲着不出来让我来替你扮红脸么。”青石说，“还是说只不过怕我杀了你的宝贝徒弟？”

　　玉书讪讪笑了一下，“哪有的事。由着他乱跑，是我没轻没重了，反倒麻烦到师兄。应该师兄教训我的。”说着走近到他面前，书架之间位置狭窄，呼吸可闻的地方。

　　青石却微笑，“哦，你这时候这么听话了？”

　　“但还真是怀念呢，是不是？”玉书抬手去敲了敲他背后刚才被龙幽取下那部书，“去调查神魔之井，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好不容易瞒过其他人，草谷师姐虽然愿意给我草药防止瘴气侵袭，却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太武师兄，结果待了几天就被纠回来。”

　　“回来隔了三天你就又跑。”青石毫不留情地继续指出事实，“太武师兄可不管不动了，只有我一个人来找你。没有死在神魔之井真是奇迹，所以感谢我吧，。”

　　但是青石并没有把他带回去，而是和他一起调查了神魔之井。

　　此后近二十年，他们一起踏遍天下，来寻找二十年后今天的解决之道。

　　玉书眉眼一弯，“当然，这么多年了，谢谢师兄。”

　　（10）

　　逆天改命的事，姜云凡当然不是蜀山第一人。

　　那些久远的故事一贫其实说不清楚，他年轻时候就没怎么留在蜀山，旧事一概不知。但是能和姜云凡闲聊的并不止是他一个人。铁笔有时候会说漏嘴，凌音有时会发一些感慨，草谷不否认，于是小姜很佩服自己地慢慢组合出来过去的事情。

　　青石的确做过那样的事，即使他看上去是最不可能这么干的人，但是，那双眼睛就是证明。并没有什么圆满的事情，想做什么就要付出代价。所谓逆天什么的，其实和做其他什么事情并没有不同，只是要求更高，所以代价也异常地大。

　　第一个乱来的人是玉书。

　　三皇台的霹雳曾经震惊整个蜀山，但只有少数人知道那样异象的原因。

　　三皇台的确还存有与上古大神的交流渠道，然而想与那样久远的传说对话并不是容易的事。有些时候，比如小蛮这样身为女娲后代的人，是有一些特殊的方式能够相对比较轻松地找到女娲。然而如果是肉骨凡胎的寻常人，这就艰难万分。

　　但是三皇台可以。

　　“向三皇祈祷，献出足够诚意的话。就可以。所谓的足够诚意呢，具体来说，就是甘愿领受神罚也要坚持与神对话的决心。毕竟就算是三皇，也不想凡人整天没什么大事也去烦他们的吧。如果是宁愿撑过神罚也要诉求的事，那就真的是大事了吧。”古书记载上看不懂的话，被铁笔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了。

　　“其实这个传说并没有什么人去相信，毕竟没有人真的敢去对自己的身体试一试神罚的力量，而且有什么事情要一直问到上古诸神的面前呢？”凌音是那么说的，“如今我也不知道当年玉书师兄求的是什么。”

　　总之，玉书去问了。

　　在蜀山从未出现过那样可怖的天雷霹雳，大家惊疑不定时青石第一个奔向三皇台，然后太武草谷也反应过来一起去了。三皇台上唯一的人是玉书，与他们惊慌的模样不同，玉书只是平静地坐在地上，并没有他们想象中不省人事的模样。

　　“没关系的。”玉书还能够微笑着和他们说话，什么事也没有地挥挥手。

　　是青石上前去说了第一句话，“阿书，跟我走。”

　　“有点困难，我现在不大站得起来。”玉书貌似轻松地告诉他们。

　　青石要带走一个人很容易，所以接下来不管发生过什么事情并没有人知道。不知道玉书向剑圣解释过什么，总之当初的蜀山掌门并没有追究。天雷霹雳并没有给玉书留下明显可见的后遗症，但是大家都传说，玉书是得过天机的人。

　　“玉书不告诉我们他想要改变的什么命数。我们也一直以为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所知道的，逆天改命的方法。”草谷说。

　　可是后来逆天的是青石。

　　“也许，玉书也后悔过吧。”凌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