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别流泪》上官小莲

1、折断的高跟鞋Ⅰ

　　五月二十八日。晚二十一点。昏黄路灯下的丁字路口。
　　一个满头蜜色波浪卷发，身着黑色紧身连衣裙的年轻女子紧紧搂着火红色的漆皮包，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她觉着身体僵硬而酸痛，脚上似乎也磨出了些许水泡。
　　她弯了弯脖子，轻轻地捶打几下，脸上却不自觉地溢出一个笑容。
　　“今天是晏儿的生日，好不容易才请到了假呢。”她脑中已经浮起了一张惊喜着欢笑的面庞。
　　她掏了掏凌乱的包，摸出手机。
　　一张合照蓦地亮起，仿佛黑夜里突然闪现的星星。
　　照片上的女子素面朝天，一头乌黑的长碎发，笑意盈盈地搂着一个青涩少年的肩膀。
　　那少年明媚而纯粹的笑靥里，几乎藏了她所有的晴天。

　　“二十一点零五分。”她喃喃念道，声音略略有些沙哑，“西点店应该还没有关门。”
　　她乐滋滋地调转了方向，却忽然看见了出乎意料的一幕。
　　足以让她心跳停止的一幕。
　　百米之外，卖冰淇淋的路边摊上，一个高高瘦瘦穿着蓝色T恤的少年，略拘谨地牵着一个高挑女孩的手，女孩指着冰柜，侧过脸向他粲然一笑。
　　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那个熟悉到快要融入她血肉的轮廓，在苍然暮色中显得萧瑟却优雅。
　　没有思索第二遍，穿着十一厘米高跟鞋的她，疯了似的朝着他们的方向奔跑。
　　一瞬间，刺眼的光芒几乎遮掩了一切，她下意识地抬起手，从指尖的缝隙中，余光闪烁如刀。
　　长长的鸣笛声缠进了她的脑海，如巨雷声声在耳畔回响不休。
　　她慌张地后退几步，却突然斜着低下了头，脸上的惊恐定格在了这一秒。
　　折断的高跟鞋，一刹那，命运的魔鬼附上了她的身。
　　猛烈的撞击，毫不留情地将她甩到了数米开外。
　　她听到了尖叫声，在静谧而黑暗的空间中弥散。
　　“姐姐！”那么熟悉的声线，却怎么不再温柔，满满都是歇斯底里的恐惧。
　　她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忧伤而宠溺的笑。

　　…………

　　我叫周雪央，在一家名为“Final Rose”的night club工作，在那里别人都称我“Mary”。
　　虽然才22岁，我已经是“Final Rose”里的top坐台。
　　三天前，“Final Rose”一年一度的处女拍卖夜如期而至。
　　我原本可以不参加这个强迫性的活动，对于一个在夜场里混迹多年的女人来说，保持身子干净，大概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事实上，我却做到了。
　　老板说我舌灿莲花，八面玲珑，能将各种人脉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游刃有余。
　　“Final Rose”并不是一家普通的夜总会，它由A市的□□龙头老大叶堇经手，新鲜花样层出不穷，里面还囊括了一个规模较大的地下赌场，专供上流社会和富人阶层娱乐。

　　第一次见到叶堇时，我不过才十六岁。
　　偌大的城市里，似乎找不到我的容身之处。赌博成性的父母，不知何时竟然沾染了毒品，直到追高利贷的人差点将我仅仅十二岁的亲弟弟周晏打断了腿，我才狠下心带着他一起逃离了那个根本不能算是家的“家”。
　　一个身着深灰色西装，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的儒雅男人递给我一块丝帕，那时我蹲坐在街角的垃圾桶边大哭，肩膀止不住地抽动，几乎快要停止呼吸。我抬起头，他斜嘴一笑，“女孩子哭起来不好看。”
　　他带我进了“Final Rose”，给我和晏儿提供了一个廉价的出租房。
　　还记得在他的办公室里，我畏畏缩缩站在他面前，身上的白色T恤已经泛黄，还带着些难闻的异味。他眯起狭长的眼睛，推了推鼻梁上细细的镜架，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打量我已然凹凸有致的身子。
　　“愿意卖么？”他掐灭了手中的烟丝，语调慵懒却找不出轻佻的痕迹。
　　我怯怯地垂下头，两侧的碎发及时地遮掩了我的脸颊。
　　“不。”我咬了咬嘴唇。
　　“那么你可以走了。”他柔和地笑了笑。
　　“但是我可以做别的，我会干很多活。”我握紧了拳，手心黏黏的都是汗。
　　他没有回答。
　　我匆匆地抬头向他投去一瞥。他脸上停滞着一个难以揣测的笑，浅浅淡淡，却分外意味深长。
　　就这样，我得到了一个机会，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机会。
　　起码，我要感谢他，给了我和晏儿一个生存的可能。
　　在“Final Rose”坐台的五年多时间里，我一次次逼着自己变得聪明，变得圆滑，无论再难缠的客人，在我眼里都不算什么。
　　该收的钱，没有少过一分；该处理的事故，没有逃避过一件；想要对我动手动脚的，我就虚与委蛇，尽全力不得罪对方。
　　有一次甚至差点被几个流氓客人用啤酒瓶砸了头，但我依旧没有放弃过自己的职责。
　　回头的一瞬间，才发现有一双狐狸般的眼睛始终在注视着我，那样深邃，却又波澜不惊。
　　后来，只要我在“Final Rose”里一刻，身边总有几个保镖蓄势待发。
　　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时间，几乎要让我虚脱，但是一想到晏儿单薄的模样，我的心，就莫名地痛。
　　其实叶堇对我也算不错，但是他总是让我感到不敢靠近。
　　现在已经三十四岁的他，拥有一张二十四岁的迷人面庞，模样分外儒雅却能在□□里呼风唤雨，身边没有任何女人，却带着一个十三岁的漂亮女儿。
　　我再狡黠，也看不穿他深如海的心底。
　　我们不冷不热的关系，也算是恰到好处了吧？彼此的笑是真是假，从来都不重要。

　　处女拍卖夜是“Final Rose”里最让客人澎湃的盛事，正因为它一年一次，才显得有些稀奇了。每年，都会有新一批的绝色美女，被当作货品一样地陈列在聚光灯闪烁的舞台上，任由台下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开价。
　　而我，总是微笑着站在远处，眺望着迷醉的人群，和那一张张年轻却不再清纯的动人脸庞。
　　但是这一次，我必须要参加。
　　倒不如说是一次赌博。
　　一般的小姐都只能拿到一万到十万不等的酬金；但叶堇曾戏谑对我许诺，若我肯参加拍卖，他必然以一百万的价格拿下我。
　　我莞尔，嘴角残留着一抹咸涩的笑。
　　我视作生命的弟弟周晏，今年已经十八岁，在本地的一所重点高中念高二，他很乖很懂事，也很正气，成绩总是班里最拔尖的那一个，但他越是优秀，就让我越心疼。
　　如果他生在一个好些的家庭里，大概会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吧？
　　那就不必跟着十几年来对我们不闻不问的父母受苦，也不必跟着……跟着我。
　　上周，他讪讪地对我开口，他想去美国留学，说是校长愿意给推荐名额。
　　我没有说话，他也沉默。半晌，他那样让我心碎地露出一个强装灿烂的笑容，“姐姐，我不去。”
　　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哪里是我可以承受的？
　　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又怎么忍心耽误他的前途呢？
　　暗红色的灯光下，我静静扬起下巴，缓缓地吐出一口雾气，呛辣的烟味如幽灵一般钻进了我的五脏六腑。
　　嘈杂的人声已经开始鼎沸，靡靡的音乐已经响起，
　　处女拍卖夜。
　　已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