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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林家村的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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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正是阳春五月,初春的新绿早已洇满了阳明山,便连山边靠近林家村的小溪也给映得碧玉一般;溪边垂柳殷殷,小风吹过,柳条轻摆,那刚露出的嫩芽便也随之拂动,倒像是顽童在嬉笑似的。
虽然尚未入夏,滁州已是相当温暖的了;溪水仍是微凉,但对邻近前来浣洗衣服的女人们来说,这温度却是刚刚好的:女人们挽着裙角,蹲在溪边,一边洗弄着家里的衣服,一边谈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话题,虽然琐碎,却乐此不疲。
此刻,因为天色尚早,溪边便聚了十多个女人;大家或站或坐或蹲,都在听一个大约四十多岁,身穿蓝布襦裙的妇人说话。
“那一位张家公子,哎呀,”那蓝裙妇人一边在裙子上擦着湿漉漉的手,一边啧啧的感叹着,“真是个齐整人物!哎呀,就跟那观音娘娘旁边的童子似的,啧啧,画儿上面走下来似的```”她说到这里,自己似也找不出词来了,只是不断地咂嘴。
“反正又是来下聘的不是?”一个身穿白底红花裙衫,大约十五六岁的秀美少女撇撇嘴,声音颇带着几分酸味,“既这么说,云姐姐倒是嫁出去没有啊?”
便有听得兴起的妇人急着催道:“王婶子,你倒是往下说啊,那个张家郎君是什么来头?比上次城里那位李老爷还有来头吗?”
旁观众人也便跟着聒噪起来了,那少女的言语立时便被淹得无影无踪了。
王婶子——那蓝裙妇人闻言,越发得意了,故作神秘地往四下看了看,有意压低了声音:“我也问了,那位张家公子,你们猜是什么来头?”
众人的耳朵越发竖起来,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就怕听漏了哪个字。
“碰!”
众人正屏息静气之时,不知从哪里忽然飞下来个石头,女人们一呆,接着只听“哎哟”一声,那白底红衫的少女捂着脑袋叫了起来。
那少女只愣了片刻,马上扔下衣服,拿着捣衣杵跳了起来,指着附近一棵不很高的柳树,大声叫道:“秀秀,又是你这只兔子!下来,今天我非捶死你不可!”说着便冲向那柳树。
柳树上探出一个女孩子的头,看上去也不过十二三岁,七分可爱中透着三分稚气,忽然向着那少女呲牙一笑,配上给晒得黝黑的脸蛋,倒真是黑白分明。她吐吐舌头,忽然手脚并用溜下树来,冲那少女做个鬼脸:“姐,来捶我啊!”说着撒腿便跑。
那少女气得七窍生烟,一跺脚:“秀秀,站住!别跑!”刚要追上去,回头看了看浸在水里尚未洗净的衣服,“嗨”了一声,只得又返回河边。
这时,女人们早七嘴八舌地抱怨了起来:“阿英,这也太不像话了,乱丢石头,哪像是个姑娘家!”
“就是,上次还挖了坑,差点把我家阿牛摔出个好歹来。”
“没人调教就是这模样!”王婶子的“故事”被打断,正在气头上,便抱怨起来:“我家阿云就不会这么不象话!”
阿英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狠狠地捶打着衣服。
又一个女人接着道:“王婶子,这也难怪,没娘的孩子,能有什么出息。”
“当啷!”
阿英猛然扔下捣衣杵和衣服,忽地站起来,直盯着那个说话的妇人。
那妇人停了手里的活计,似乎瑟缩了一下,接着又道:“怎么都得跟林婶说声,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阿英一愣,咬咬嘴唇,狠狠地抹了把脸上被溅上的水滴,重又蹲下来,继续捶着衣服。
天将中午,阿英才把手头的衣服洗完,收拾齐整后,自向村口走去。
靠着村东头的,便是林家村有名的酒鬼林阿狗的居处——这林阿狗,便是阿英的叔父,自从十岁那年父母相继去世后,她和幼妹秀秀便由叔叔照顾了;林阿狗虽然嗜酒,但对侄女还是存着几分情谊的;只是他的妻子林王氏却是另一回事了——对她来说,不言而喻,这是两个不得已的累赘。
阿英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今天洗衣服的时候长了些,只怕又免不了责罚了。
正自思忖,却瞧见村口的柳树后探出秀秀的小头;还直朝她递眼色,招手。
阿英正是一肚子气,本待不理,又恐她闯了什么祸事,恨恨地白了她一眼,到底走了过去。
秀秀却捂着嘴,嘻嘻地笑了起来。
阿英又白了她一眼:“又闯了什么祸?还不老实回家吗?”
秀秀笑了好一会儿,才道:“姐,今儿集市那边有庙会。那什么张家公子,也要去呢。姐不去吗?”说着咯咯笑得弯下腰去。
阿英一呆,手一哆嗦,装着洗好衣服的盆差点掉下去;她慌慌忙忙地抱好了,脸上早飞起一抹绯红,看了看秀秀,被笑得狼狈,忽然转身,抬脚就走。
秀秀忙拉住她的衣襟:“姐,姐!别走,姐!”一边说一边摇晃着,语气间全是撒娇的意思。
阿英瞧了瞧她水汪汪的眼睛,心下不由自主地软了,道:“别胡扯了,还不回家呢,婶子那十几扫把还没把你打出些记性么?”
秀秀听了,捂着嘴又笑弯了腰,见阿英着急要走,才道:“姐姐放心,那个老太婆醉啦,咱们就去逛逛,保证她不知道的。”
阿英大吃一惊:“婶子不是不喝酒吗?”
秀秀使劲拉着她,笑道:“姐,你就别问了,走啦走啦!”
林家村不远有个几乎算不上城镇的县城颖城,连林家村在内共有七个村落都属于颖县治下。每月初,这七个村的不少村民都会远远从本村赶来,赶集并参加庙会——这本是例行事宜;只是今日的庙会,却有些奇怪的名头,说是要昌明圣道,并祝贺县学建成,所以便显得格外隆重。
秀秀自然是不知道这里面的花样的,她只是听一起淘气的小伙伴阿牛说,这次庙会会如何热闹,而那个看上去挺漂亮的张家公子也会来,这就足够她费尽心思把姐姐一起拉来玩了。
姐妹二人走了一个时辰的工夫,便到了颖城。
此时,集市上人头攒动,已是一副热闹景象:买的,卖的,看热闹的,人人似乎都可着嗓子吆喝,嘈杂得已不大分辨得出声音来自何方。
“糖葫芦哟,又甜又贱的糖葫芦!”
“烧饼!胡家小三的烧饼呐,老字号哟!”
“膏药!包治百病的林家膏药哪,不买就亏了您哪!”
凡此种种,阿英和秀秀姐妹已看得眼花缭乱;阿英远远瞧到一个脂粉摊儿,便要找空挤上去,秀秀却瞧着糖葫芦馋涎欲滴,瞅着姐姐不注意,把被姐姐拉着的手抽了出来,一个猛子钻入人堆。
阿英觉得手里一松,一低头已不见了秀秀,吓了一跳,忙忙的四望,没见秀秀,却不妨踩了一个人的鞋,赶紧道歉,无奈太吵,那人也听不出她说了什么,兀自嘟囔着狠狠瞪过来。
正自说不清的当口,忽听前面小摊那边传来一声响亮无比的大喊:“小兔崽子,给老子站住!哪家不长进的小鬼,偷拿了老子的糖葫芦!”
阿英尚未回过神,却见秀秀一手举着一串糖葫芦从人堆中钻出来,向自己吐吐舌头,转身又挤进人群。阿英一慌,忙忙地喊:“秀秀,别跑!”也跟着挤了上去。
后面卖糖葫芦的小贩犹自訾骂不止,路上被她们姐妹挤过的人群更是抱怨声不断;阿英也不暇顾及,看看赶上了秀秀,忙拉了她的胳膊,没命地向前挤去,只恐被那小贩逮住了索钱。
秀秀却不以为意,一边跟着姐姐跑,一边不忘舔一口糖葫芦。
跑了好一段路,阿英才停下来,不住喘气。
秀秀却是笑嘻嘻的,把一串糖葫芦举着给她;阿英正在恼火,一把拨开,道:“不要!”
正这时,却听得有个小孩子的声气道:“哥哥,今儿余先生要说到晟王爷大胜的那段儿了吧?快走,就要开场了呢。”
秀秀耳朵尖,听到这里,立刻眼睛发亮——她最喜欢听故事了,无奈除了阿英和邻家的阿云,并没有人说给她听;此时有听人讲故事的机会,怎肯落后,马上把胳膊抽出来,追着那小孩儿跑去。
阿英着急,连忙要拉,秀秀却泥鳅似的,一个没拉住,秀秀已跟着那小孩儿到了一家酒馆外边。
带着那小孩儿的是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眉清目秀,衣衫华美——那小孩儿虽小,也是绫罗满身。
酒馆的小二早见了他们兄弟,忙迎出来:“哟,这不是刘家二位公子吗?”还待寒暄,却不妨秀秀忽然冲过来,在他肘下一钻,已进了酒馆;那小二一愣,倒也不计较,只顾招呼那两位刘家公子。
阿英急急地跑过来,说一声:“对不起!”也要进去。
小二忙拦住了,也不睬她,只把笑脸儿转向刘家兄弟:“二位公子,楼上雅间儿请!”
阿英眼见秀秀进去就不见了,不禁心急火燎起来,推了那伙计几下,却不见松动,心急之间不及多想,忽然低头,在那小二伸过来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小二吃痛,手臂一松,阿英已经冲了进去。
这酒馆颇大,布置得也相当雅致,竹桌竹椅,迎门还有字画,连为说书先生准备的台子的样式也很是古朴,如不是高朋满座,人声嘈杂,可能会更有境界。
阿英无心也欣赏不了这些,只顾左顾右盼地寻找着:“秀秀?秀秀!”
没多会儿,只见一个相当高壮的汉子,拎着秀秀的衣领,走了过来。
秀秀手舞足蹈的挣扎,远远看见她就喊:“姐!”两手仍紧紧攥着糖葫芦。
阿英忙迎上去,有些胆怯,小声道:“对不起,我妹妹走丢了````”
那汉子似乎是没听见,一手依然拎着秀秀,一手却狠狠一推阿英:“出去!——哎呀!”却不防秀秀把糖葫芦扔下,狠命一挣,已跳在地上。
他正待再抓,秀秀却冲过去一头撞在他肚子上,叫道:“不许推我姐!”
那大汉倒没防到这招,倒退数步,只觉肚子隐隐作痛,已自恼火,骂一声“野崽子!”,上前两步,又抓住秀秀的衣领。
秀秀拼命挣扎,叫得惊天动地:“你才是野崽子!”
那大汉更怒,提起手掌便打了秀秀一巴掌:“你他妈说什么?啊哟```”
却是阿英扑上来,在他脸上一挠,瞬间一条血痕;大汉手一松,秀秀一得自由,抓住他的手就是一口,咬得那汉子叫出声来。
这里一片热闹,其他客人无不侧目,议论纷纷。
早有其他伙计见事不好,过来拉架;无奈秀秀死咬着那汉子的手不放,一时竟拽不开。
正无法开解处,却听得一个柔婉的声音道:“秀秀?阿英?”
姐妹俩循声望去,但见一位绿裙少女正站在不远处,一脸愕然的看着她们。她眉黛如烟,肌肤胜雪,只是身材纤细,弱不胜衣,竟如将要随风而去的仙子一般。在她身边,还伴着一个风致俊美的弱冠公子。
阿英立刻便认出了,这正是邻家王婶子的女儿,林家村人人赞誉的美人儿阿云;而那公子`````虽然自己即便在睡里梦里都不敢奢求他的垂青,但亲眼见他这样伴在阿云身边,自也难免黯然神伤。
秀秀早松了口,得救似的扑了上去:“云姐姐!”
阿云一愣,忙把她抱住了:“秀秀,到底怎么啦?”
秀秀埋头道:“云姐姐,他们欺负我和我姐```还抢了我的糖葫芦!”转头看到地上已给踩得不能再吃的糖葫芦,心疼不已。
阿云不知如何是好,只转头求助般地看着身边玉郎:“公子````”
那公子闻言向她一笑,招手叫来一个伙计:“这两个姑娘欠了你们甚么,只记在我的账上便是了。”
那伙计自然认得这是城里有名的富户张慎张老爷的独生公子张述怀,并不敢怠慢,忙道得一声“是”字,向其他伙计使了个眼色,便都退了去。
张述怀不再理会阿英姐妹,只对阿云温声道:“快开场了。”便自走向自己的座位。
阿云一愣,回头看了看阿英和秀秀,想说什么,却没开口,只忙跟着张述怀坐了回去。
阿英还在发呆,秀秀一捅她:“姐,你那么想见到那个张公子,干嘛不跟他说话?”
阿英一怔,脸色一红一白,忙死死拽了她:“赶快找地方坐要紧。”
姐妹俩楼上楼下的找了一圈,但见每桌皆满,只是找不到半个坐处。
正在着急,秀秀一指雅间那边:“姐,那一间屋就坐了两个人,咱们进去。——那个小鬼我认识!”那雅间里坐的却正是引她跟到这酒馆来的那对兄弟。
阿英赶紧拉住她:“不许乱跑!那边是贵人们坐的,咱们不能去。”
秀秀却挣脱她的手,跑了过去;雅间门口有两个少年侍立,见她奔来便要阻拦,却不防她低头一钻,推开门便进去了。
阿英连忙跟过去,向门口那两个少年粗粗道了句:“对不起!”便忙叫道:“秀秀,别胡闹,快出来!”
秀秀却不听她的,只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把那兄弟俩分别打量了一番,然后瞧着那少年公子,道:“我和我姐能坐在这里吗?”
那少年公子尚未说话,他弟弟已经跳起来,道:“这雅间我哥哥已经包了,你出去!”
秀秀瞪大眼睛,指着他,恶狠狠地说:“我在跟你哥说话,小鬼不许插嘴!”
那小孩儿一呆,立刻大怒:“你说什么?谁是小鬼?”
少年公子不禁莞尔,伸手按住弟弟的肩膀,和颜对秀秀道:“外间没有座位了吗?”
秀秀道:“如果有的话,我才不来这里呢!”伸手拉住那少年公子衣袖:“大哥哥,让我和姐姐坐在这里吧!一间房子坐四个人,一点也不会挤啊!”她双目里满含着恳求,让人难以拒绝。
那小孩儿怒气冲冲:“哥哥,我不跟野丫头坐在一起!”
少年公子瞧了瞧秀秀,又看了看外面的状况,对阿英道:“就请进来吧!”
秀秀欢呼一声:“谢谢大哥哥!”冲那小孩儿做个鬼脸,跳起来跑到门口拉住姐姐:“姐,快进来!”
阿英正待说什么,却听得外面忽然静下来,仔细看时,一个身着青袍的中年人已走上台去,便也来不及思索了,只向着那公子行礼致谢,便携秀秀进去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