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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问道(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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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长乐公主对此事很介怀?”萧惠涟眼中微微一亮。
“嗯,昨天曼曼告于我,长乐公主只有一次偶尔提及,本是无心之语,言出便顿停,言辞含糊,欲盖弥彰;而且,此事不成,国舅似乎更加痛心疾首!”李敏看似平淡的补充。
“那便是了,看来郎家不愿,国舅无可奈何,还这样讳莫如深……”萧惠涟端起呷了一口竹叶饮,笑出声来,“呵呵,我知道是谁了……也唯有此人,才能让阿难与阿育这般挂心详查。”
“所以我才担心。”李敏纠起了眉间。
“你娘知道吗?”杨昙似也恍然大悟,又问。
“我没问,不知道母亲心中可否清楚,也不知道该不该问。”李敏为难道。
“我料陛下是知道的。”萧惠涟放下竹叶饮,拾起一旁的巾帕仔细拭去粘在唇上的残汁,冷不丁说道。
“母亲,有话何不直说?”杨昙笑起反问。
“这是帝王之道,阿难万不能轻举妄动!”萧惠涟从容慢语,李敏却心跳扑扑,“小吉祥,你但去证实便是,告之阿难与阿育也无妨,但是此间厉害,你需明言!不论你娘知不知道,你还是告之与她为好,便是把这首诗给她看看也无妨,她自会拿捏!”
“好,外祖母此说,孙儿心中便有数了。只是证实此事,我出面恐怕不妥,还想请女尼相助!”李敏咬着嘴唇,揣摩再三,神情方才乌云密布,幡然云开晴霁。
“噢,欲要如何?”杨昙不解。
“女尼已经遁入空门,与长安各寺的僧众常相走动论经,可否循僧侣之迹?”李敏歪头斜目,分明是与杨昙死乞白赖。
“这丫头,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好吧!”杨昙笑骂,却是答应了。
“即如此,时辰也不早了,孙儿已得祖母醍醐灌顶,这便回去悟道方为正经。后天外孙女再来,陪曾外祖母听女尼与高僧辩法,再把懋儿带来给外祖母解闷!”李敏娇嗔着,便起身又是大礼告辞——后日,杨昙邀了高僧道宣,来兴道坊论法。萧惠涟含笑应了,杨昙送李敏、冯洐一行直到府邸正门,姨甥间又说笑了许多家常话,这才分手。等到杨昙回到母亲起居之阁,萧惠涟正在佛前闭目念咒。
忽然狂风大作,使劲摇着门窗,哗哗作响;更卷起房中帷幔,放肆抽摆。杨昙赶紧闭紧门窗:“刚刚还好端端的,这会就上云了,娘,怕是要下大雨。”
“风雨将来,欲要摧人!”萧惠涟停下手中数动的念珠,睁眼叹道。
“要不要提醒吉祥,以免阿难兄弟兴风作浪?”杨昙,关切又问。
“你还看不出来,眼下即使他兄弟二人不兴风,浪难道就作不起来了吗?”萧惠涟摇首道。
“是啊,也由不得他们——如此看来,这兄弟二人心里却是门清!”杨昙不停琢磨,“陛下的用心……”
“这是要绝了阿难谋动的心思!”萧惠涟面无表情。
“阿难当真要谋?”杨昙眉峰骤挑。
“不知道,眼下他若敢出半个‘不’字,必死无疑……”萧惠涟若有所思道,“不过,就算眼下没有,难保日后……”
“鹬蚌相争,焉知渔翁只有一人?!吉祥一定要清醒!”杨昙深锁娥眉,“哎……我怜外甥,困于红尘,又要生出悲情来。”
“我佛慈悲!”萧惠嫤不复多言,只又闭目继续持咒。
便在此时,一声炸雷轰然砸下,着实惊了这世上万千的俗男俗女!
安陆初夏,山岳如洗,流翠欲滴,心旷神怡——明昼,放眼乃是美景胜境;爽夜,久眺却若幽冥暗界!连绵起伏的峰脉,包裹起南麓的一小块高地,凭你多高大的茔冢,也都渺小的只能仰慕山岭崇峻。周围旷野寂静,唯有,享堂内油灯长明,守墓人睡着了。
李恪带着深色帷帽,拽着缰绳,只身与自己通体乌黑的爱驹一起藏身于路旁的灌木之中,探出头来,遥望大唐吴国妃之墓——杨惜的墓前祭堂内,一个女子,身着玄衣,仿佛正在虔诚祭拜,三跪九叩,丝毫不见马虎;礼毕之后,那名女子犹若静止一般,站了许久,才戴上幂离,翩翩而出,朝他此刻所在的方向,慢慢靠近。“又是她……”李恪自言自语——杨惜下葬那天,虽然鼓吹齐奏,哭声震天,却还是在嘈杂旁观的人群中,叫李恪一眼便看见了这个女子,也是这身打扮,不声不响,一直跟到了墓地;而她,也分明一直望着自己,只有短短凝眸,即使隔着面纱,李恪能感觉到,非常笃定。
女子娴静不迫的从李恪身边走过,没有发现他!而李恪也屏住呼吸,不漏声色的看着女子这样款款远去,方才从灌木中钻出来——李恪很清楚,她翩然而过时,自己的砰然心跳;一股久违的兴奋,淤在胸口,呼之欲出。李恪一跃上马,绕到杨惜墓前,留恋的环顾了片刻,双脚一夹马肚;宝马得令,撒开四蹄飞奔了去,紧跟上那女子的脚印。
很快,路分出了岔道,这是要走的哪一条道?李恪勒住了马,欲东往而不断,要西去而不决,不知所措,竟憋屈的跳下马来。
就在犹豫不定之际,马儿的的身躯突然躁动的横过身躯。李恪回头,定睛一看,原来竟是他苦苦追寻的女子,拍了马儿一掌——是喜出望外,还是大吃一惊?此景此人,李恪脑海中空空如也,不知如何言辞。
“郎君找我?”女子轻声道,是个少女,但可以听出刻意变声的不自然。
“……可否一叙?”李恪愣了片刻,才客气道。
“不知郎君欲叙何事?”少女却态度生硬。
“此地人烟稀见,娘子独走夜路,难道不害怕?”李恪有些失望,所幸,舌头顺了。
“郎君看来是‘人’,焉知小女非‘鬼’?”少女嘲讽道,犀利的,颇似一人。
“孔子有云,敬鬼神而远之!可是,一味远之,如何知之?今夜如真可撞‘鬼’,亦是在下荣幸!”插科打诨,李恪其实颇擅此道。
“你可真是锲而不舍!”少女有些无可奈何。
“万死而不辞!”李恪抱拳,深深一揖。
少女见李恪如此死皮赖脸,似有些恼了,转身便走,不置一词。李恪偷笑着,牵着马儿跟在她身后,竟像个奴仆跟着主人一般,安静不离。终于,不知走了多久,便在一方小水塘边看见一间草庐。少女推门而入,却不关闭,只上了灯;李恪恬不知耻的拴好马匹,也进了去。
李恪环视一圈,草庐虽然简陋,却也整洁;少女并不摘去幂离,只定定的坐在草塌边。李恪也不摘下自己的帷帽,便坐到少女对面:“娘子与吴王先妃有何渊源?”
“这与你何干?”少女依旧没有好气。
“先妃下葬之时,娘子随着送葬仪仗一直走到王妃身后之地;今日半夜,又来此地祭拜,用礼甚隆,可见娘子与先妃关系匪浅……”李恪并不计较,兀自梳理几日来他的所见。
“……我于先妃有愧!白天不欲见人,故而子夜才来。”沉默了片刻,少女才道;放松戒备之后的声音,顿时引起了在李恪耳旁的共鸣和内心的动荡,一个荒谬的妄念顷刻占据了他全部忖度的思绪,只是不敢确定,半响方苦道,“……你何愧之有!”
“吴王因皇命,启程前往天台山国清寺已有五日,算起来,早该过沔州渡扬子才是。如此人尽皆知,怎么今晚,却独自一人又回到了先妃长眠之所?行前已然来过,难道仍旧沉迷故爱?不怕被人发现又言渎职?”少女,忽然点的透彻。
“呵呵,我为‘女鬼’而来。”李恪也不惊,反而取下了自己的帷帽,对少女厚道的笑着;不想,李恪如此,却结了少女的口舌:“我……”
“我走的那天,你,也在远处,看着我。”李恪收了笑,低沉道。
“你……”少女又一次哑了言。
“过去的几个子夜,你都会来惜儿的墓前,看看她……我猜的,因为昨晚,你就如此……我猜的对吗?”李恪喃喃说道,目不斜视的盯着少女的眼睛里,盈满被肯定的希翼;少女一动不动,不发一言,只听李恪说,“你不说话,算是承认了?我就想知道,你究竟是‘谁’?惜儿认识的人,我都认识……”
“那又如何,你我本该陌路!”少女,失声道,已然可闻啜泣。
“原来,我们真的相识……”李恪木讷的看着,突然站起身,走到少女身边,单膝着地,紧紧握住她端在胸前的双手,这双手,他认得;便是那日泪目中的一点余光,即刻便成连日来他挥之不去的震惊和惦记,他相信,这是冥冥之中的心心相印,“往后,你如何打算?”
“找一处山高水长,了此残生足矣!”少女,说来悲伤。
“山耸多高为高?水流多长为长?比骊山还要高?比扬子还要长?”李恪,听来心痛。
“对!南海之滨,天涯海角!”少女唏嘘着点头。
“此去南方,路遥道险,在下可否腆颜送娘子同往?”李恪,轻声的央求。
“大王贵盛,国器所系,小女不敢劳烦使郎君绕远。”少女,优柔的否定。
“实不相瞒,某真正要去的,乃是广州——路遥迢迢,无人对言,就当我求你陪陪我,好吗?!”李恪打定的主意,便是天子也没奈何改变。
“君从何知,吾会相伴?”少女吸着鼻子,凄凄问道。
“因为今日,娘子不厌其烦,与我问对如斯!”李恪,温软的解释。
“我……”少女又语塞了。
“嘘,别出声,还会有很长一段路,不论什么话,我们都有足够的时间说。”李恪,食指押上嘴唇,笑中含泪道——是的,李恪还有满腹的疑问,等着她来解惑。
“你要干什么?”少女抓住了李恪欲要揭去她头上幂离的手,声音抖着,维护着她最后的防线。
“我想看,这世上,是否真有可以失而复得的珍宝!”李恪轻声慢语。少女的手,登时,无力的滑落,终于没能拗过李恪温柔的固执……
幂离掀翻在地,乌云垂然结髻;人面桃花如饴,粉额隐痕可惜!原来上苍待他不薄,人间当真会有奇迹——好儿,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