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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宴客(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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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洲回到陆上,长孙无忌下了游舫,不急离去,驻足远眺,也沉思片刻——从此处远观,西州胜景,恰似蓬莱,真个仙境!“阿舅,怎的一个人在池边,心里有事?”一个清弱的声音,被萧瑟的秋风,送入了长孙无忌的耳朵里。长孙无忌没有理会,深锁眉额片刻之后才回头:“看似一潭静水,未知池底深浅……晋王。”
“呵呵,阿舅叫什么晋王,多生分啊!”皇九子晋王李治,已近舞勺之年,仍未束发,笑的单纯;但见娘胎里便带来的蒲柳之气,难免有些弱不禁风。
“没什么事!青雀代陛下视州,已经从河东回来快半个月了,可来看过你?”长孙无忌看着外甥,满目的慈爱。
“来过一次,还看了兕子!”李治不假思索道,“噢,六哥来的频些,偶尔还带点他自己做的技巧器具,给兕子解闷。”
“蜀王,却是个热心人……那你平日里,除了课业,都怎么打发?”长孙无忌难以觉察的眨了眼睛,若有所思道。
“嗯,和姊妹们走的近些……”李治低头哼道,舅父以前说过他,不要整日圈在女人堆里。
“姊妹?!”果然,长孙无忌深拧着眉头。
“嗯……哥哥们大多出藩,何处去寻?”李治颇为委屈,忍不住辩解。
“当年陛下尚在天策府,太子、吴王、魏王三人,齐王、蜀王、蒋王又三人,在一起玩笑打闹不绝!致气告状自是常事,但唐棣之华,却真真切切。你与青雀一母同胞,更加应该时常友爱才是。”长孙无忌,竟有些失落道。
“……阿舅又不是不知道,我与四哥,说不到一起去,他忙我空,他嫌我浅薄、我又嫌他难懂。六哥虽然热情,同样闲不下来,我又不如他那样精力充沛,虽说只要在京,他看我次数不少,却也不见得愿意经常带着我。”李治咬着下唇,好半天才憋出这一句。
“是啊,你的哥哥们,大多都年长你不少,也确实很难玩到一起去;有那么几个年岁差不多的,之藩的之藩,早夭的早夭。”长孙无忌叹着,寻又略含责备道,“可你也不能,老是和姐妹们粘在一起,男人,总要有个男人的样子。如果做不得‘弟弟’,你何不去找你的弟弟,自己像样的当一回哥哥?!”
“阿舅是说……十三弟?”李治稍显吃惊,迟疑道。
“怎么,不行吗?你一定要有自己的手足之情!但是这些,都要你自己去争取,不会别人送上门!”长孙无忌有些恼火,反问的语气越发重了。
“嗯,我明白了……”李治唯诺道。
“你没明白……”李治被舅舅烦躁的打断,吓的不敢吭声;长孙无忌打量了两眼,终是觉得自己心急的过了,“罢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是,雉奴记下了!”李治连连点头,不再多言。看着眼前这个妹妹留下的幺子,一种不安的思绪,突然在长孙无忌的心中作祟。长孙无忌说不上来原因,难道是那桩即将到来、不顺心的婚事?应该是的,长孙无忌这样说服自己——吴王,摸着良心,不得不说,一表人才,这个夫婿不能叫委屈了语娥,也许,真是一段好姻缘,也未可知呢?!
吴王,回来了,比李世民预计的要早了点,在仲冬的初六——杨惜的灵柩仍然停在安州官第,墓还没修好,算工期,得到来年开春才能下葬。李愔自是去洛阳城外驿站接胞兄,兄弟对坐馆内,用完饭再进洛阳城。晓是李恪心情灰暗,李愔自不提他的伤心事,只道其他:“哥,好像瘦了……”
“是吗?自己倒没觉着!你呢,还好吗?”李恪有些落寞,心不在焉道。
“一团和气有啥不好?!”李愔嬉笑着反问,突然坐直了身姿前倾,凑近李恪,容色严重道,“哥,近来洛阳天气或而不好,阴晴不定,你仔细些。”
“你最近没事,也别到处乱跑,这说不定就能着了坏天气。”李恪略是一楞,随即领会——洛阳的风云,他自然,不会毫无所闻!
“嗯,这大半年不见你,陛下与娘必是思念的。现在你又没了王妃,我约莫,陛下与娘怕是要留你在宫里住一阵。”李愔继续道,严重的神色并未丝毫减去。
“我省得,再说吧。”李恪颔首沉思道,“还有谁来了?”
“没谁!得到了这个月底,人才能多起来……人少不好吗?”李愔吊儿郎当的坐回去,颇有深意道。
“阿育说的是!”李恪干涩的笑了。
巳时三刻进的洛阳宫,未时准点,李恪就来到宣政殿候旨。谁知陈祥来已经在殿外等着他,宣了李世民的口谕,叫李恪在宣政殿外跪着,至于跪到什么时候,皇帝不曾多言。对此,李恪早有心理准备,只在心里盘算着,父亲要如何待他。
于是,这样从未时之始一直跪到未时之末,终于再见到一个小宦从宣政殿里出来——李世民叫李恪进去。李恪繁杂的内心此时才感觉到身体的麻痹,起身站了好一会,等着缓过了劲,方跟着小宦进去。
可是进了殿,还是跪,跪着听陈祥来宣读从尚书省吏部发出的制文:“夫育子不教,有辱家庙;用臣不淑,荼毒国朝。安州都督吴王恪,虽地居茂亲,爵列高品,然顽劣不悛,失德弥著;娱猎不止,损苗废田,游走不息,扰乡害民!内忘父子之孝,外违君臣之道,一州长官何以父母地方,一国柱石何以屏镇分邦?可解恪安州都督,宜资惩戒,自省悔思,以观后效!”李恪听完,一边稽首承命,一边暗自费解,并非他此前所虑,竟是这高不成低不就的杂事——
侍御史柳范所弹劾他的“数出畋猎,颇损居人”,是对也不对!“数出”非为“畋猎”,乃是因李恪亲自为杨惜墓葬选址所致;“颇损居人”也是由杨惜墓葬需用土地而生:外命妇最高阶之正一品亲王妃的墓葬仪制,确实非同小可;又是李恪此生情深所念,婚丧喜悲,人生无二!李恪人生第一次放肆如斯,跑遍安州各处,寻觅风水宝地,诸事亲力亲为,决定一意孤行,从草起图样,到建墓造器,他一定要为爱妻选到钟意的长眠之所,让他的“怜卿”身后得以宁静致远,然后一抔土、一抔土埋葬他的鹣鲽挚爱,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爱;还有他们的孩子,无需另起棺椁坟茔,只要母子永远相依!对此,他不在乎是不是被人弹劾,会不会遭到惩罚,更不想多做徒劳辩解。
仿佛纯粹为了宣布这件渺小的官职变动,李恪接了制文,便被遣了出去,父亲连一句责问都不曾撂下。心事重重从宣政殿的高台上一步一步踱下来,李恪立定了好久,猛的转身,直直的盯着屋檐之下敞着的大门,制文的纸张在手里被捏的变形!突然,李恪嘴角边不自觉的一斜,深藏邪恶的光彩在眼睛中转瞬即逝——一张薄薄的纸片,怎么够呢?
是夜,风高月明,陈祥来悄悄来到李恪在洛阳城内的王府,说是皇帝有话要问他,请吴王即刻进宫面圣。李恪不作逗留,便随陈内侍连夜进宫——只有一辆马车停在李恪在洛阳的府邸外,从洛阳城的东面绕道,直接去了最北边的圆壁城。
进了城,马车在最北面一个院子门口停了下来。陈祥来笑容可掬,一丝也不敢怠慢,请李恪进去。院口只有两个内侍省的小宦提着灯火,为其引路,并无他人——院门大畅,已然上灯。李恪看在心里,微微迟疑,还是理了自己的衣衫,迈了进去。陈祥来跟在他身后。李恪刚一进门,陈祥来突然表情严肃,高声宣布皇帝的口谕,责吴王李恪在此闭门反省,择日写个思过书递上去,再作他论。李恪连忙跪听旨意,只稽首不言。
宣完口谕,陈祥来连忙扶起吴王,指了指那两个提灯阉人,仍旧恭逊:“大王勿作多想,但有所需,吩咐此二仆便是,都是我使过的人,我皆交代了。”
“阿兄挂心!这一进来,还不知何日才出得去,阿兄可否叫人帮恪回府拿几件干净衣物用来换洗?”李恪笑言——旁下无人,李恪、李愔见到陈祥来,必称“阿兄”!李世民知道此事,曾小有不悦,不过李恪、李愔从不当着他的面如此称谓,也就似有当无了去。
“省的,大王最爱干净!陛下亦有体谅,大王自便即是。衣什物件,我明日就叫人送过来,大王宽心,好好写了责己书,等至尊消了气,自然天晴云远!”陈祥来亦笑——宦官,历来游走在“人”之边缘,非男非女,却又不少那颗灵长之心。南北乱世,隋唐两代,以后汉教训为戒,内侍在宫中虽有品列,实则地位低下,朝廷官员,多看不起。不过李恪为人素来不忌口舌之谦,对谁都和颜悦色,越是私人越没架子,倒容易叫人白白能生出不忍来。若是换了别人,陈祥来还真没这份自发的操心。
“有劳阿兄,请回复命。”李恪作了作揖,两腮动了动,终是没再出声,只身进了殿去。陈祥来叹着,摇了摇首,又叮嘱了二宦者一番,方才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