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宴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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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公主皇子都已离去，长孙无忌整了衣衫，正了头冠，便遣宦者去殿中通禀。很快，宦者带着李世民的允许，请他进去。谁知，不一会儿，阁内突然传出若隐若现的说话声，是国舅的声音，仔细听，能听得出他很生气；奇怪的是，皇帝的声音却没那么响亮，反而颇为忍耐。
“陛下的美意，淑妃同意吗？”
“朕的旨意，淑妃能不同意吗？”
“陛下，如果是旨意，恐怕……”
“莫非你还想抗旨？”
“无忌……无忌要对内姪一生负责！”长孙无忌越说越激动，险些就扔了手边的凭几。
“怎么，世民就不用对爱子一生负责？”李世民也有些恼，虽然努力缓着语气，上身已然坐直。
“可是，吴王对微臣侄女并无爱意！”长孙无忌不依不饶。
“那是现在，不是将来！”李世民，根本听不进去。
“陛下，情感之事，如何保证？！即便陛下可以佑护内姪的周全，难道还能时时刻刻掌控吴王的私隐？！”长孙无忌一边说，一边敲得凭几咚咚作响。
“辅机，你没有的选！”一丝寒光，闪过李世民的眼眸，只这一瞬间，声音，竟沉了下去。
“……那好吧！”长孙无忌愣住了——他知道，已然没有商量的余地；好一会儿，才不情愿的首肯。
“……明日午时，淑妃在西洲，为你摆宴，没有外人，就当是，亲家先见个面吧。”见长孙无忌终于服软，李世民也平了情绪，柔了语调，平静道。
“陛下，不去？”长孙无忌听明白了，这是李世民早已打好的主意。
“朕不去！没了我，有什么话，好听还是难听，你们两个人，可以开诚布公。”李世民波澜不惊，又似有深意，“其实，淑妃，也没有的选……”
此言一出，长孙无忌语塞，只觉着体内有一股逆气直上天灵，又出不得去，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无忌堵的难受，阴着脸，揪着眉，与李世民对视了片刻——李世民乌黑的瞳孔看似深涧，不可见底，唯有眼球上的光点，吸收着观文殿内舒适的光线，愈发闪烁！看着看着，无忌突然，好像悟了！
十月三十这天，巳时过了不知多久，杨旻一直试音的不亦乐乎——就在昨天，宫人整理旧物，在洛阳宫的库房里，发现了一箱大业年间遗存的藏书，全是音律诗词类的，被丢在死角，多年一直未曾被人注意。李世民得知，便命人细心整理。杨旻获悉此事，内心暗涌激动，又含好奇，更欲解心中烦闷，故而自请一观。李世民当然乐见，随她主张。杨旻在这箱典籍中，搜到一篇“王马共晋”时梵文所写的佛乐，甚合心意，可惜丝帛被蛀了少许，杨旻想着补全，便要来一试。
杨旻乐在其中，却冷落了女儿，李敭好大的无聊！凑巧尚食局差人来告杨旻，午宴已经准备妥帖，是否要摆桌。杨旻这才略为打岔，淡了兴致，道是等到午时缺一刻再置下，放早了，滋味就欠了。李敭对此一无所知，待尚食局的宫司走了，见缝插针的问母亲：“娘，你今天有客人？”
“是啊。”杨旻神秘一笑。
“是谁啊？”李敭最喜欢刨根问底。
“不该你打听的，不要打听！”杨旻有意看了女儿一眼，风轻云淡道。
“噢……娘，昨天，在观文殿，我和阿逸，碰见长孙无忌了！”李敭吐了舌头，扮个鬼脸，顾左右而言他。
“国舅是长辈，他的名讳也该你随便乱叫？没上没下的。他是陛下近臣，常在宫廷走动，你邂逅他有甚奇怪！”听内容，杨旻像是在责备女儿，可是语气又不疼不痒，“呀，好像错了……”
“不是，他跟阿逸说了好一会话，挺慈眉善目，还要阿逸写字给他看呢！”李敭倚床托腮，一心二用，一边与母亲说话，一边听着母亲的新调，“我也听着别扭，是不是要变调？”
“噢？阿逸，都写了什么？”杨旻仍旧目不转睛钻研琴谱，沉吟片刻，忽的，如醍醐灌顶道，“变……变徵！”
“阿逸说，就写了他的乳名，其他的，好像也没什么。阿逸高兴死了，说赵国公夸他写的好呢！”李敭没话找话，奈何母亲熟视无睹，心有不甘，整个人趴到床上，自怨自艾，“是……变徵！”
“‘七律者何？黄钟为宫，大蔟为商，姑洗为角，林钟为徵，南吕为羽，应钟为变宫，蕤宾为变徵也。’”杨旻笑道，目光离开琴谱，眼神散淡，“乳名……知道了。”
正说着，陈祥来传话来了，说是李世民要李敭过去仁寿殿陪他用膳，下午垂钓，还说要李福一并过去。杨旻首肯，道李福还没有结课，请陈内侍先领李敭过去，一会，她派人直接把李福从学馆送过去。陈祥来点头哈腰，李敭欢呼雀跃，跟母亲碰一碰脸颊算是告别，丢下陈祥来，一溜烟往渡□□蹦乱跳去。杨旻也不禁，对女儿哑然失笑。
长孙无忌准时到了西洲，验过门符，被杨旻殿中的内给事引至西洲东角、浮于九洲池上的流光亭，杨旻正立在连接亭与洲、唯一的曲桥入口等他，并遣去了宫人：“赵国公，请！”
“夫人，请! ”长孙无忌客气，随杨旻步入亭中——流光亭与东洲隔池相望，四面环水，已知秋寒，“此处有风，夫人是喜欢这湖光山色，而特别设宴于此吗？”
“所谓秋高气爽，可使人清醒——怎么，此处不佳？”杨旻笑问。
“非也非也。”长孙无忌笑着摇首道，环视了一下食案，一丝惊讶，“早闻夫人饮食，素为清淡，只是今天这菜案上……”
“不错，杨旻信佛，荤肉虽非有戒，然而所食不多。不过，今日要款待赵国公，杨旻怎能素食待客呢？又不是居庙宇食斋饭。今日菜品，四荤四素，一羹一酒，也不知道合不合赵公的口味。”杨旻一面解释，一面寒暄。
“夫人此言，倒显得无忌是个浑人，偏爱这穿肠的酒肉了。”长孙无忌朗声自嘲。
“赵国公言重。来，动嘴还需动手，方能得尝美味，赵公不用客气。”杨旻已然双手拿起了象牙所雕的筷箸，横递到长孙无忌面前。
“好，恭敬不如从命，无忌先尝为快。”长孙无忌连忙收下，细细打量碟碗，选了第一道菜品开动，细嚼片刻，赞不绝口，“这一道无忌以前从未食过，猜得不错的话，应是‘金虀玉鲙’，此乃东南之绝味也，亦是夫人皇考所钟爱。”
“赵公好见识！”杨旻嗟赏脱口而出。此道名菜，本就是御贡，而在初冬的洛阳食得，更是稀罕——没吃过，只一口便能尝出产地，并报出菜名，长孙无忌当真博闻强识。
“‘熬烤腊脯’，周法炮制，酥脆香嫩，不失嚼劲；‘黎祁腶脩’，水雾熏蒸，脔膘鲜滑，入口即化；还有这道‘芍药熊臑’，七发之遗，鲜咸入味，酱香四溢。素菜，酸脆泡瓜、生拌橙丝，解腻开胃；秋黄紫苏、清香白茹，爽口养生！”长孙无忌一口气，对今日的佳肴轮番做了点评。
“原道陛下是美事大家，不想，赵国公亦是个中翘楚！”杨旻很是适宜的附和。
“还是有所不同的，陛下既会吃且会做，无忌嘛，只会吃不会做！”长孙无忌说起皇帝，调侃毫不避讳，“故年少轻狂时，无忌从来不碰锅灶，都吃陛下庖厨……哈哈哈哈……”
“羹做甜品，乃是深秋初冬最上等的‘加沙糖茶饮’，加了些今夏新煮的乌梅调味，也是吃个新奇；酒嘛，是窖藏三年之杏花乾和贡酿，口感美妙绝伦。等会酒菜尽兴之后，还有两道糕点，枣泥蓉糕和栗沙蜜饵，赵公可要留点肚子，捧捧杨旻的场！”杨旻盈盈笑脸，为长孙无忌斟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枣泥蓉糕、栗沙蜜饵，这不是陛下最为钟爱的佛缘糕点之一吗？而且，亦是夫人所亲手秘制。无忌今日的口福，当真妙不可言！”长孙无忌忍不住击掌称赞。
“如此说来，杨旻今日款待，倒还入得赵国公的眼帘？”杨旻尽着客套。
“无忌惶恐，夫人太过谦虚了。今日不仅菜肴一品，夫人选的这个地方，也是极有妙处——视野开阔，心旷神怡！而且，我与夫人的一举一动，皆在光天化日之下；可是，亭子与陆岸，又只有这一座桥相连，只要把那些奴婢都遣到岸上候命，伴着枝叶灌木随风而起的簌簌声，别人只能远远看着你我说话，却听不到你我说的是什么！如此一来，我与夫人既能避得嫌疑，又能放心说话，怎一个‘好’字了得！”不知不觉，话题从宴客的菜肴，转到了宴客的场所。
“杨旻这点不值得一提的心思，赵国公确极是把脉明晰！”温言和语中，气氛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哪里，夫人聪慧，外朝早已颇有耳闻。”长孙无忌嘴角仍旧笑意盎然，目光同样不再轻快。
“既然，杨旻一介妇道人家，在赵国公眼里还不算个蠢人，那今天，我也不妨直言不讳。”杨旻散淡的对视过去。
“无忌亦有此意。”长孙无忌深以为然，“夫人但说无妨。”
“杨旻别无他意，恳请赵国公高抬贵手！”杨旻微微敛色，表情亦庄亦谐。
“夫人何出此言？”长孙无忌不为所动。
“赵国公既然已经知晓那个惊天秘密，岂不就是，握住了我与我儿的七寸吗？”杨旻反问，以退为进。
“所以，夫人点名，要为吴王娶内姪做王妃？！夫人，这是在叫无忌，交换人质！”长孙无忌慢慢敛了霁色，压着嗓门，一语道破。
“赵国公危言耸听了——试问，这件事，杨旻能做得了主吗？赵国公应该知道，陛下非晋武帝，所以赵国公所想，陛下是不可能应允的！这一点，先皇后对赵国公早有明言，国公不听，方持之以恒至今而无果！不过这次，上天，却是慷慨的给了赵国公一个机会，唯一的机会！”杨旻微微莞尔，不慌不忙，字字千斤——事情，果然早是李世民的运筹帷幄。
“……我膝下无女，待语娥一直如同亲生，怎料她的终身，我不能尽善尽美，有负从兄临终所托！”果不其然，长孙无忌沉默了，良久，才无可奈何道。
“我儿眼界高远，乃至苛刻，如此姻缘，亦非其所爱。试问天下诸母，谁能不悯儿怜，不察儿苦？欲攀华山，唯有一路！”杨旻，回答冷漠到出人意料。此情此景，长孙无忌心头一松，李世民没说错：“果然，我与夫人，都是穷途末路，别无选择。”
“是。只不过，有时无择而选，也未见得定是个糟糕之选。你我各取所需尔！”杨旻起身，眺望着远方，难以言状的无助，潜在最深的心底。
“好！这杯酒，我敬夫人，因为，无忌要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吴王不能善待语娥，无忌可是要讨公道回来的！”长孙无忌，端起酒杯，句句带刀。
“如此，杨旻应先干为敬——望赵国公，多多海涵，将我儿当作半子，杨旻感激不尽！”杨旻，已拿起酒盏，语语作盾。
“这不难，只要早日让无忌尝尝做外祖父的滋味，便自然水到渠成！”长孙无忌，会意冁尔。
“我也想，早日做祖母；陛下更想，早日册封吴王世子！”杨旻，更进欣然。
“夫人巾帼豪杰，一言为定！”
“赵公须眉英雄，一言为定！”
“今日是个喜庆的日子，还有一件事，望夫人准许——无忌很喜欢十三皇子，非常知书达理的一个小人儿。凑巧，无忌目下与弘文馆学士一起，编纂的《时要字样》已然成书，待陛下御览之后，无忌请褚遂良誊抄一份，送与十三皇子治学之用，夫人意下如何？”长孙无忌，不请自来，突然间要送一份措手不及的礼物给李福。
“有劳赵公挂心，杨旻代我儿谢过。”杨旻暗自纳闷，却不露声色，爽颜笑纳。
二人之宴，终有一散，长孙无忌坐舟而去，杨旻送至渡口；回来时，又过流光亭，宴具已经撤下，艳阳依旧。杨旻坐在刚刚宴客的地方，深思不尽。一群水鸟从九州池上，低空而过，群尾那只掉了队，落在了池面上，掌蹼溅起浪花……杨旻被吸引了神去，低吟呢喃而出：“流光溢彩九州漛，层叠倒影太极生；蔚兰星变清台雾，何趣谋事希自成！”何若鸿门，福祸所倚；何关鸿门，原该此寂！胸襟天阔，目光长远，方备气象；可是，高瞻远瞩，肉眼凡胎，怎易得识？且行且观且对之吧！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宴客（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