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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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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安城外第一个要道口扎下寨来时尹涵枫已经不能再料理军务,营中一切事物都由谢绩统管,他便遵循她当时的嘱托,全军上下封锁主将病重的消息,一切军务照常进行。虽说表面依旧是节节胜利之姿,谢绩心中却也忐忑。北军看似被阻为两截,实则也是将南军包抄在中间,若是岳王的大军不能及时攻克长安城,北军见有机可趁,此处的形势便岌岌可危。此时若是让军中知道主将危在旦夕,只怕人心一慌,兵变便起。
这一日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谢绩与众将聚在偏帐商量粮草供给之事。
‘也不知道主公到了长安没有!’有人说道,‘将军的病须得进城找名医救治才行。’
谢绩看了看透过帘子看了看帐外,‘大雪怕是会阻断驿道,殿下的信使即使已出发也会在路上耽搁不少时辰。’
‘长安近在咫尺,为什么按兵不动!’解鸣第一个发难,直指谢绩。‘将军命你统军,你统的是什么军?是缩头乌龟的军吗?’
是呀,谢绩心想,长安唾手可得,功垂万古,只是,解将军,你想到哪座墓里面去承受这光宗耀祖的功劳呢?岳王马背上起家得基业,长安是什么地方?是你能抢在他前面进去的地方?那么到时候这天下是你解家的我谢家的将军尹家的还是他岳王骆家的?‘解将军,稍安勿躁,这隘口是万分的险要,进可截逃兵,退可阻援军,可不是什么龟缩不出。’
解鸣涨红了脸,虽然他与谢绩早已尽释前嫌,但是他是粗人,向来是就事论事,他对裹足不前不满,自然也不会去考虑什么政治上的需要。他待要又说,却见医官小跑着进来,朝着谢绩叫道,‘谢将军,夫人醒了,这会儿要见你呢!’他是宫里跟出来的医官,自然不会跟着他们叫将军。
谢绩往外走,解鸣也要跟上,却被医官拦了,‘解将军,夫人只传了谢将军一个人。’
谢绩也顾不得后者满腹牢骚,快步穿过纸片一般洋洋洒洒而下的大雪,随着医官进了大帐。尹涵枫早就坐了起来,就是谢绩知道她大限已到也被那张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下了一跳。他与她从前并无太大交往,谢家与尹家也正如那天他在守望台上说的那样,为着当年那场变故早已分道扬镳,可是这些日子随她征战,相处融洽,此刻见她如此心中不觉还是难过起来。
‘劳烦先生出去避避。’
那医官也不多言语,躬身退下。
谢绩正要行礼,她却摆手,‘哪还有时间给这些繁文缛节了,叔澜你过来。’
谢绩走到近前,她将一卷锦帛从枕头下拿出,交到谢绩手里,‘我大限将至,只说几件事情,请谢公子成全。’说着她竟是在榻上拜了下去,惊的谢绩立刻双膝一曲跪倒在地。
‘第一,我若死,殿下若得天下必立枫儿为太子。知子莫如母,太子若仁厚,请叔澜辅之;太子若,’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谢绩也不敢抬头去看,停顿片刻她继续道,‘太子若是暴虐,请叔澜将锦帛呈交殿下废之。’
谢绩持着锦帛的手闻言竟是一抖,他万万没有想到尹涵枫当日说的有求竟是将这样一件天大棘手的事情给了他。
‘第二,太子若是废了,万不可留。’这几句话她是咬着牙说出来,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而谢绩怎是听得惊心动魄,世人皆言虎毒不食子,是怎样心肠决绝的母亲才能安排外人杀亲子呢?
‘第三,’说到这里她语势缓了下来,‘出征前我求殿下换掉卫夫子,请叔澜为枫儿的老师,殿下已经允了我,现在只求你点头了。’
她说到这里谢绩一下子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将军,这又是什么道理?’你让我执斩杀骆枫的尚方宝剑,却又要将我的命运与他联系在一起,这岂不是将人往死路上推吗?
见他一脸惊怒,尹涵枫点头道,‘你一定想我疯了,或是存心要与你为难。’摇了摇头,‘叔澜,都不是,不过是一个做母亲的私心罢了。枫儿的性格我最清楚,我与子谦性子中最无常的那个部分仿佛都给了他,我怕他将来要出大事。你生性谦和,遇事冷静,文韬武略皆是上上之等,盼你在他身边能化去那些戾气,教授他圣人之道,将来,将来不至于要走到那一步。放你在他身边,你便是最能判断何时或许需不需要用到这锦帛的人了。’
‘第四,’她说到四的时候,眼中已经毫无光彩,‘我要穿着战甲入殓,’说着两行清泪从那再无神采的眼中落下,‘不穿女装,要穿盔甲入殓。’说毕便似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一般慢慢滑倒。
谢绩藏好锦帛便奔出去呼唤医官,医官再入的时候她已失去了意识。他站在医官背后看她那张毫无生机的脸,想起她十六岁便随在岳王左右,十五年之后在他宏图大业的路上凄凉死去,陡然间她在那塔楼之上对他说的话又响了起来,这世上人心最似是而非。胸口那卷轻薄的锦帛便如有了千斤重量一般不停的往下坠,一时镇定如他谢叔澜竟然也恍惚起来,迷茫之间那双似乎能看进人心里去的黑眼睛又在眼前浮现出来。他下意识的去摸胸口,他让他照顾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却在临死之前亲手将斩杀他的利剑赐予他,将他们两个自此连在了一起。
岳王的信使是尹涵枫过世后的第二天到了,确定岳王早已击溃北军攻下长安城以后,谢绩才在军中发丧,全军披麻戴孝以送葬之姿向着长安城进发。
那来送信的信使见此情景心中甚为不安,找到一个僻静的场所小声对谢绩说,‘谢将军,殿下,哦,陛下说他将打开长安城门亲自迎接夫人入城,可是如今这样,是不是要预先通报一声才好?’
‘此去长安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你到了,再回来我们怕也到了。’他未说的是,用这样的姿态出其不意进入长安城,出现在岳王的面前便是尹涵枫的意思,尽管他并不明了其中的利害,也觉得天下初定却以送葬之姿进入一国之都确有不妥,但是他既然已经答应尹涵枫,总不至于失信于一个死人。
长安城的城门大开,下着已经不知道是今年冬天的第几场雪了。骆荣手里牵着骆枫,身边是大儿子骆寻,最小的那个因为年幼并未到城门迎接。骆扉站在他的身后,面带嘲讽的看着那即将出现的大军,心里颇不以为然。他对尹涵枫半分喜欢都没有,或者说他对尹家兄妹半分喜欢都没有。
‘母亲何时归来?’骆枫在雪中仰起头看父亲。
昔日的岳王如今的天子朝他微笑,‘这就到了。’说着拍了拍他的脸,为他轻轻将面上的雪花拂掉。
骆扉在他身后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骆枫长的既不太像兄长又不太像尹涵枫,也曾经接着酒醉半开玩笑的那样说过,谁知骆荣却大笑说外甥类舅嘛。想到这里他面色阴郁的狠狠看了一眼骆枫,有些烦躁的想到无论尹桓枫死了多少年,只要有这个类舅的小混蛋存在他就一辈子如影随形,永世不灭。
披麻戴孝扶棺走在最前面的谢绩只远远的看见站在那城门口的众人,风雪过大看不清楚面孔,却能辨清楚轮廓,看见那个小小的少年的身影心中便好似被什么狠狠的一撞,那锦帛竟然发起滚烫的温度来。
走到近前在还未正式登基的天子面前跪下,听他语声颤抖的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绩并不敢抬头,伏在地上一言一字相告,只是省掉了密书的那一段。许久都没有声音,众将伏在冰雪地上一言不发。仿佛过了千年那般长,只听得一句,‘起来吧。’
他叩头谢恩,站起的那一瞬间直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便好似被人直往胸中塞了一团冰雪一般,他看见那个十二岁的少年公子眼中没有半滴泪,眼风扫过他时停留了下来,直直看着他。谢绩曾在尹涵枫那双相似的眼里看到过悲伤,哀叹,无可奈何,决绝狠心又或者是坦诚相对,可是在面前这只距离了七八步的这双的眼睛里他看不到任何感情,即使是本该有的悲伤或者属于那个年纪对死亡的惊恐。
只一回儿骆枫便转开了目光,谢绩也望向骆扉,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在意自己,而是直盯盯的看着他兄长的背影,用一种几乎是幸灾乐祸的目光。
谢绩并不太记得那天是怎么结束的,仿佛有人大叫着枫公子枫公子,又好像是陛下为载着棺木的马车执辔前行,但又好像自己被骆扉一下子拉了过去,耳边有他跟他说“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而他的脑袋里只是重复尹涵枫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他记得清楚,她反复问着谁,‘何苦要骗我?’
葬礼不该在登基大典之前举行,朝中为此议论纷纷,但是还未正式加冕的皇帝一意孤行。他追封她为皇后,行皇后葬礼,这样一来骆枫便成为了嫡子,再无立嫡不立庶的争议了。大葬那天,谢绩跪在群臣之中,想起她说此时死了要比将来死要好的多,如今他想他是明白了。当年汉武帝的李夫人为了保自己一门荣耀,死前与皇帝拒不相见,只求将来皇帝想起她花容月貌便对李氏多有眷顾。而能比爱能持久的便是愧疚,与其将来年老色衰令人生厌不如戛然而止永不相见,皇帝想着她的好便心多愧疚,于谁都是好事。只是,谢绩又想回了骆枫身上,尹涵枫死前说到这个儿子是欲言又止,但几番打交道下来,谢绩也多少猜到她欲言又止所为何事,以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骆枫的确是太难让人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