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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谁家年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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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金阳光溶入水中,在鱼游鳞动之际折成细碎斑斓的波纹,幻彩重重,倒像是巫师们所说的天神之光辉一般。可是即便如此,也比不上那个人眼底隐约明灭的银色星芒罢。这么想着,那个人淡静微笑的面容立时便浮现眼前,诱惑他去掬取。
恍然伸出手臂,才一动,清澈湖水就把那人的笑摇碎在他指尖。明明消失得缓慢,却怎么也抓握不住……
满面浓须的壮汉大步跨上岸,冲水里喊道:“成啦,小子,上来吧!老子认输啦!”
喧嚣的野草抽着长茎,拥住一湖寂绿。近岸处突地腾起一片飞珠散玉,水花里是少年秀颀的身体。那还是个很稚嫩的孩子,湿透的长发沿着优美锁骨和清瘦肩头滑落,柔韧的腰身和纤细手脚都带着未长成的青涩与秀丽,有如东原玲珑的瓷器或牧人用银刀雕刻的骨饰般细致白皙,仿佛脆弱,灵活的动作却饱含力度。
跳上岸穿起衣物,数条挂着吉祥符和零碎挂饰的绳结套在颈上,少年挽起头发拧干,眯细的眼瞳晴空般艳蓝,瞧向那汉子:“查克大叔,你既认输了,那就照约定把宝贝给我瞧瞧吧!”
查克也正擦身整衣,闻言顿下动作,困窘地抓了抓头发。他只是到城里买酒时听这少年抱怨集市上没有好东西,随口接话,说自家主子从南方带了极贵重的宝物回乡,哪知就引得他来纠缠,硬要讨来看。可自己不过被雇来防沙漠悍盗的,哪敢向主家讨宝物给人看。只得先虚应了,再想出不少古怪法子难为这少年,他倒都一一闯过,逼着自己践约。
两下里正僵持,突然一只棕头鸦呱呱叫着飞近。查克灵光一闪,喜道:“咱们又不住在水乡,会凫水有什么用处!不如比比谁的箭法好,射得下这只鸦子吧!”说罢也不待少年回话,取了弓便射。
少年知他有意推托,恼得哼了一声,争胜之心大炽,咬牙向查克的同伴借了弓箭,从颈间解下一枚骨质扳指套上,张弓搭箭。他臂力着实不弱,竟将那把硬弓拉开了。
棕头鸦飞得虽不甚高,于转折盘旋间却甚是灵活。查克生长大漠本不善水,方才在水里浸了半晌不免有些乏力,一箭竟未射中,心中大是焦躁,数支箭连珠射出却只惊得鸦子乱扑。
少年看准,一松弦羽箭恰恰穿着鸦子落下。他也不去捡拾猎物,只是盯着查克傲慢一笑,隐然一股豪烈之气浮在眉宇。
一时间众人静默无语,呆愣地看着这几乎还是个孩子的秀丽少年。片刻后一人干笑两声,丢给少年一个皮袋:“小娃儿再试试这个吧!”
少年接在手里,嗅到一股冲鼻酒气,不由得略微犹豫,抬眼见一群人都松了口气,还有几个脸现嘲笑之色,心中恼怒,当下便抛开一切顾虑,提起皮袋灌了一大口。那酒极烈,入口又辛又涩,呛得他猛咳了起来。
围拢的年长者拍手叫好,哈哈大笑着用力拍打少年的脊背。
好不容易直起腰,少年擦拭咳呛出的泪水,对查克道:“大叔,我晓得你难办,只求你央贵主人见我一见,不管他允不允,我都谢谢你啦!”
查克掩在浓须下的老脸发热,想不到自己这般撒赖,这孩子还肯信他,感动得头脑一热,脱口道:“你这孩子很好!现下还未娶妻吧?我把女儿嫁你可好?”
西域民风较之东原诗礼之邦豪放得多,可也绝无向初见的陌生人许婚的。少年吃了一惊,便听得众人哄笑:“你女儿才八岁,被你许了多少人啦?人家小哥儿生得俊、人品好,才瞧不上你家的泼丫头哪!”忍不住也破颜大笑,飞扬的眉睫间有明媚璀璨的光屑跃动,俊俏夺目至极。
与同伴笑骂的查克一回头,被少年毫无防备的笑脸眩得双目一阵刺痛。掩饰着失态,他把胸脯拍得山响:“好!我查克输给了苏安,就听他的吩咐,做到他的期望,就是不吃不喝也要缠得主子见你!”
“那倒不必了。”低沉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外传来,驱走了人们的恣意放纵,让他们一个个折腰恭敬地唤:“泽管事。”中等身材,唇上蓄着修剪整齐短须的男人沿着众人让开的路迎向少年好奇的目光,礼节周到严谨,态度却倨傲得带了些许轻蔑。“敝上甚赞公子的本领心胸,不忍拂了公子的意,此物便请公子一观。”
少年丝毫不见拘谨局促,欣然回礼道谢,揭开了泽管事捧在手中那只镶金嵌玉的盒子。
眼前骤然暗下,一片郁郁的沉青薄光自盒中流淌出来,在午后的骄阳下削开一方幽森沁冷的异域,逼得人气息滞涩,胸口闷痛。偏少年恍若未觉,低呼一声,伸手将盒底之物取了出来,却是一面可以握在掌中的小小铜镜。
镜有七角,雕纹并非西域诸国习见的,陌生精致而有着莫名的诡丽,浑圆镜面磨制平滑,却似有自深处涌动的漫漫迷雾,迷离缥缈,映不见人影。
泽管事见他爱不释手地把玩铜镜,眼中异芒一闪,再开口时变得十分恭敬:“这是环雅国玄氏的咒术师以密咒所制,可惜不知其功用。敝上言道,宝物必属有缘之人。公子若当真喜爱,不妨留下赏玩。”
此言一出,余者哗然。少年则像不知咒物的珍贵一般,粲然一笑,将铜镜收入怀中:“是么?那可多谢贵主人啦!”想了想,他从胸前繁琐的挂饰中取下一枚镶黑玛瑙、白银打制的孔雀翎眼形状吉祥符递给泽管事,“请把这个拿给贵主人,算我谢他的。”
泽管事甚为惊愕,睁大了眼瞧着少年理所当然般做了这一串事情,嘬唇呼哨一声,唤来一边吃草的栗色健马,对众人一笑,高歌而去。他愣了一瞬,摇头叹息,走回一辆被驼马、帐篷环绕的马车旁。
一只修长秀雅、色如淡玉的手略微掀起布帘,潜藏在暗影里的一双眼睛遥望着少年,柔倦的嗓音饱含兴味响起:“多好的孩子,是不是,泽?可惜太小了一点。”
“主人,”泽管事犹豫地回应。“不管那孩子有多好,那面镜子可是夫人所赠,您就这么……”
“没关系。”年轻男子漫不经心地答道,“朱鸢夫人说了那东西不是给我的,怕连带回家的缘分也没有。如今他寻主而去,我倒少了一桩心事。”他将少年留下的吉祥符在掌心拨弄,突见黑玛瑙周围精致花纹丽镌有几个小字,细瞧却是“末运绝命,破劫承天”。他浑身一震,低叫:“是他!……劫与运……”
“主人?”泽管事不解。
一袭绣着朱色火焰团纹的青紫织锦袍袖落出帘外,青年贵族只是无言地露出半边脸容,看着草尖上一簇簇紫灰色小花,渐渐覆满了少年疾驰的背影。
前方昆雅山麓下,白石凿砌的雍蒙都城所克尔,闪耀着剔透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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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阳光仿佛是掺了安神香的黄金粉末,均匀地撒在所克尔白色的街巷。
集市上人声喧嚷,有不输云间鸟雀啼唱的歌声从中飘了出来:“草原上开到永恒的花,夜空坠落的星星啊,我思念的那个人哪,为什么还不回来——”羊皮小靴敲打在磨得平滑的石板路面上,面纱、头巾和裙角缀着的银铃发出水晶般透明的脆响,娇俏的少女们挽着手臂欢笑跑过。人们都放下手里的东西,笑看这群可爱的小云雀。
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牵马走过,披着半湿的黑发,明亮蓝眼好奇地四处张望,不时拿起摊主夸耀的货物摆弄两下。卖家虽想恐怕他年少无钱购买,也并不阻拦,还同他随口聊上两句。
突然街那头一阵骚动,喝骂和鞭子的抽打搅在一起,其中并没有任何哭叫哀告的讨饶,反倒一股倔强的沉默直直逼来。
摊主摇头叹息:“又有硬骨头的奴隶卖来啦!实在是不知事,凭他原本什么身份,烙上印就是奴隶,这么硬气,只能是死路一条啊!”话音未落,摊子前蓝眼的少年脸色一沉,重重哼了声,随手抓过一柄鞘上镶着绿松石的短剑,跳上马背向骚乱源头奔去。一句“先借我一用”在马蹄骤响后才冉冉飘落。
同时路边茶铺里走出一对青年主仆,对着少年驰去的方向无奈一笑,丢下几个银币给瞠目结舌的摊主,悠悠然跟了过去。
奴贩的脸膛被沙漠骄阳和怒火染成赤红,手中皮鞭每次落下就溅出一串鲜丽滚热的色彩,滴在白色石面亮得灼人眼目。而那个被责打的少年奴隶披散乱发所在地下,别说求饶认错,便连痛呼也不闻一声。
被这蔑视一般的高傲态度激得更加恼怒,奴贩破口大骂,高高挥起了皮鞭——没有落下的风响,踩着清脆蹄声闯入围观人群的少年在马背上立起身体,腰以不可思议的柔软动作探进鞭下,手中短剑随着低叱削断了皮鞭。
奴贩一愣,打眼见少年身上没有贵族家徽,立刻吼叫道:“小子!滚开!这儿没你的事儿!”
少年皱起俊秀的眉,倾身去看那乱发遮面的奴隶,随口说道:“怎么没我的事!难道就让你当街鞭死人么!”
接连被两个小孩子轻视忽略,奴贩不怒反笑:“你要是瞧不过,你买了去呀!回家关了门怎么疼他都没人管!只怕你买不起!”
围观众人早觉他手段太狠,可见那小奴穿戴整齐、又是常得饱食的模样,便知他不是出身高贵就是经过极好调教,必是王侯贵族才养得起的不菲身价,怎敢开口说买下。而现在这少年服饰寻常,不似豪门子弟,叫人颇替他担心如何收场。
少年豁然转头,碧清眸子狠狠瞪过去一眼,唬得奴贩不由后退一步,冷笑道:“你倒是看我买不买得起!”说罢俯身去拉那奴隶,不顾他的挣扎硬是拖上马来,搂在身前。
“你——”
奴贩刚要发作,少年一把扯下挂在颈上的金坠子用力掷在地上,昂首傲然道:“我是雍蒙汗王第四子战将零!下一任汗王!你就凭着这个到宫里来拿钱吧!”说完犹豫地看了眼奴贩的丑脸,带着想要啐一口又强自忍住的神情,一夹马身,轻巧地避开行人,径自离去。
方才那对主仆站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幕,一人抚了抚额角深感无力,苦着脸去翻钱袋。另一个青年缀满星芒的眼眸深处,笑意仿佛藏在水面下淡青素白的荷花花苞,弥散着幽微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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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将零带着几乎算是抢回来的奴隶回到王宫,远远就看见贴身内侍选登在自己所举的辰殿门前,于是顽皮一笑,故意问道:“阿选,你在门外做什么?”
单薄清秀的内侍苍白着脸,愤愤跺脚:“殿下还问!石先生把您偷溜告诉陛下啦!陛下让您一回来就去见他呢!”
深得父亲宠爱的小王子并不担心责罚,反倒有趣而略带探寻地注视怀中的奴隶。
满身伤痕又在马背上颠了一路,滋味只怕不大好受。可这与他同龄的少年偏偏咬碎了牙也不呻吟一声。那样的隐忍,分明有一股悍然之气勃然而出!
十分得意自己的眼光,战将零粗鲁地把奴隶推向选,一边向恒殿跑一边叫:“他是我的人,你好好照看着,我见了阿帕就回来!”
“啊,啊,殿下!”选手足无措地接住跌过来的人,徒劳唤了两声,又气恼地跺脚。一低眼,他气恼委屈的神色在视线触到奴隶的脸时倏忽散尽。
憔悴的容色,乱发下端整阳刚的五官轮廓,还有颊上刻意遮掩、却仍自发隙透出的,奴隶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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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飞涯赶到恒殿时,只见幼弟将零坐在父亲脚边的地上,攀着他的膝撒娇。雍蒙汗王虽在责备,但面上的宠溺之色,怕是只有瞎子才看不见。石侠衣坐在一边,神情又是严厉又是无奈,可听战将零眉飞色舞地讲述如何镇住一帮汉子、如何抢了个奴隶回来,亦渐渐开颜。
宝贝弟弟果如所料没有被责骂惩罚,战飞涯不自觉提起的一颗心安稳放下,上前恭敬唤道:“父王,石师。”
战野城点了点头,命长子坐下。“你做什么去了?”
微微一笑,战飞涯看向那双自他来后就没有从他身上挪开过的蓝眼:“儿子和侍卫启仁到集市去了,恰巧碰到四弟买奴,想是身上没有带钱,竟用了东西抵押。我瞧让人寻到宫里来讨债未免有失颜面,便代付了。今年生辰我不在宫里,权当我给四弟的贺礼罢。”
战将零大窘,红了脸怒瞪兄长,又惹来两位长辈的大笑。忽而留意到战飞涯不在宫中的话,疑惑地仰头问父亲。
战野城抚弄他的头发,温然道:“你哥哥要到东方边境去防着西戎动兵,你只怕有时日见不到他了。你整日乱跑玩耍,至今才有空告诉你。”其实此事也不过是近日决定,倒是料想他俩人手足情深,有意瞒着这顽皮的孩子。他对长子嘱咐道:“东疆颇乱,你去了处处留神小心。统军诸将皆是身经百战的骁勇之士,你别依恃身份胡乱行事,遇事多请教她们。罢了,你这几日要打点行装,也不清闲,不用在这里侍候了,去吧。”
战飞涯闻言一怔,还要再说话,战野城已经和战将零说笑起来。立刻收起了一切表情,青年把深湛的黑眸掩在睫下,行礼俯低的脸容,一直都平和沉静。
留意到这些的石侠衣合拢墨晕山水的折扇,轻击掌心,随即寻借口辞出,找到了中庭花园里的战飞涯。
见到他有些惊讶的青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之色,毫不失礼地打着招呼。那样修颀英挺的身材,流畅悦目的动作,实在比他那顽皮傲慢的弟弟符合高贵身份得多。
展开折扇轻轻摇动,石侠衣问道:“殿下可知陛下为何要放着朝中诸多将领不用,偏偏派殿下前往北疆?”不待回答,他径自接下,“达木罕将军领兵三十余载,麾下两万剑翎军精锐雄师,只有离朝的云仪军、都烈的摩天军堪比。将军忠诚高义自不必说,然而年级毕竟大了,只怕老将军一时糊涂,为歹人利用啊!陛下在时自然无事,担心的是……”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他知道战飞涯已然了悟。
“父王虽未立储君,但早已多次说过四弟是下一任汗王,这些人人皆知。料想老将军定遵敕命,全心辅助,石师不必过忧。”年方弱冠的青年语调平淡到几乎没有起伏,低而稳的声音有如墨玉,光洁透明得像是可以反射阳光,在夏日深浓的花影下,闪烁着金色光点。
石侠衣忽然有一瞬迷惑,忽而忆起当年的初遇——纵马长笑的黑衣青年,河畔高歌的蓝眸少女,都拥有鲜活而青春的面庞……这一刻好像有谁飞剑刺穿岁月,用无比年轻和熟悉得不可思议的声音,对他耳语。
“塔那!”少年总是明朗愉悦的呼喊在掠过他身边时突地一顿,立刻规矩许多,“石师,您也在。”
他有些想笑,退到远远的回廊里看那对兄弟。少年神采飞扬的面容。番石榴低垂的枝下,那双远比记忆中清澈纯净得多的蓝眼,因为一束过于炽亮阳光,突然沉落的无比幽深。
有如故人。
石侠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一个刻意疏离的名字裹着苦涩汁液从唇间滚落:“银澜。”
白日现形的往昔幽魂站在蔷薇丛生的棘刺间,空茫的视线不知落向何处。
细小的黑浪在胸口腾起,闭了闭眼,石侠衣对虚空冷笑:“世事岂能尽如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