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骨》远

2、一、雁归，风疏天远

　　马蹄下的疾风挟着野草清冽的芬芳，猎猎扬起城头绣着鹰翼飞马的旗帜。落日后紧闭的城门破例洞开，一骑快马飞驰在空旷的街道，掀起的尘烟一直延伸到倚山而建的王宫前。

　　高大的骑士放下他用厚实披风裹在怀里的孩子，牵着他匆匆奔向一处宫殿，硬朗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欣喜。在漫长的石阶和繁复折曲的回廊间穿梭伫立的宫女侍卫都带着笑容，敬畏地向他行礼。男人毫不理会，步速渐渐加快，终于一把抱起跟不上的孩子，大步跑了起来。

　　战飞涯搂住父亲强健的颈项，小脸委屈地皱着，黑眸水汽盈然，却强忍着不哭出来。今天本是他七岁生辰，平日里忙碌的父亲特意放下一切带他出去狩猎，一无所获之际遇上城中信使，便又快马赶了回来。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心中的失望越来越浓，快要忍不住了。

　　正在伤心，他身子突然一晃，被放下了地。战飞涯忙站稳了四处一望，原来到了蓝妃所居的华殿，殿内侍婢宫女乱作一团，见了两人又慌张下跪。

　　男人一把抓起一个宫女，急切问道：“怎么样了？”

　　“娘娘生了一整天了，小殿下还是不肯驾临。天神赐福！”

　　“那么石侠衣可曾派人来问过？”男人语调略缓，却更加沉郁危险。

　　宫女簌簌发抖，小心回答：“不曾见到石先生的人。”

　　男人一怔，挥退了众人，在厅中坐下。看着担忧奔忙的人们，一抹深思之色从逐渐褪去的焦虑和喜悦下浮出，缓缓覆盖了他坚毅的面容。

　　蓝妃伴在他身边多年，对他而言并不仅仅是一个妻子，患难与共的岁月里产生的默契与感情，是连他做王子时娶的静妃也比不上的。然而，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让他们走到了这一步？她临盆，他不知道；她痛苦，他无能为力；甚至对于他与她的孩子的降生，他居然也无法报以单纯的欣悦！

　　还有，那个愈加冷漠决然的友人……

　　而那誓约中注定出生的孩子，又会给这一切带来怎样的改变？

　　不必去想这些复杂的事情，战飞涯茫然地听着女人嘶哑隐忍的呻吟，想起母亲说起过蓝妃怀胎之事，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快乐。他已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不知这次会是什么。好奇忽涌，他悄悄挪向内室，小手即将触到门上雕纹的刹那，薄软织物被撕裂般的尖锐婴儿啼哭擦过他的指尖，跌了出来。

　　立刻有人奔出跪禀：“恭喜王上！娘娘生了个小王子，天神保佑，母子均安！”

　　男人豁然站起，片刻前的烦乱思绪一扫而空，狂喜涨满胸腔，他豪迈地大笑着，一把抱起战飞涯，胡乱亲着他娇嫩的脸蛋：“飞涯，飞涯，天神在同一天赐下你们，这是雍蒙之福，盛世吉兆！你有了最好的贺礼了，那孩子，你的弟弟，他是最好的！”

　　那一刻，欢笑的人们谁也没有发现，宫殿之上，有雷云聚集。

　　御宇历一四一年初夏，雍蒙汗国之王战野城得到了他的第四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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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然灯光下，刚刚降生的婴儿皱着红通通的小脸，承受父亲骄傲喜悦的注视。而相较之下，初为人母的蓝妃银澜却极为平静，接近于冷淡的平静。

　　女人颊上沾着几缕汗湿的头发，血色尽褪的容颜拥在色彩鲜艳、织纹繁丽的绸被丝枕之间，格外的小和苍白，紧合的眼帘弯成了一抹脆弱及疲倦。她的气息极其沉静，如冬日弥漫白雾的冰湖，能够冻结吞没华殿所有人的欢腾愉悦，把那些化为异象，仿佛她的态度，才是应有的。

　　果然是个男孩啊……

　　心底暗自苦笑，战野城看了眼妻子，小心掩饰着任何一点此刻不该出现的情绪表情。

　　宫女们退出去后，耶蓝族的公主睁开眼睛，迥异常人的蓝瞳闪动锐芒，若夏日暴雨中鞭打草原的雷电，完全不是一个刚生产完的憔悴妇人的眼神。“王上，”她的声音嘶哑不堪，“耶蓝和银澜已经完成了誓言，现在轮到您了。”她略微抬起身体，直视床边高大威严的男人。

　　战野城一僵，缓缓转过头来。银澜虽然憔悴但美貌无损，只是那双眼睛，便如两团幽蓝鬼火，冰冷地明灭，固执地瞪着。战野城心中烦躁，无法发泄的怒火突然窜起，煎烤着他每一寸身体。他想冲她吼叫，想捂住那双眼睛直到他们熄灭成灰烬，想让这女人沉睡再也不醒来！“我知道，”他勉强说，片刻前的快乐烟消云散。“我记得，我会做到。”

　　银澜满意地嗯了声，连看也不看枕边的儿子便又闭目，长睫在温润玉石般的面颊上投下近于微笑的弧度。

　　冷血无情的妖魔！

　　战野城暗暗咒骂。那是你的亲生儿子啊！或者在你心里，连我也只不过是让你的部族获得地位的工具而已。这样的事，他该是早已知道了的，可是每当面对这女人，胸口还是会升起无法摆脱的挫折感，以及，不明由来的悲哀……

　　年幼的孩童不管年长者之间弥漫的诡谲气氛，战飞涯只是眼也不眨地看着婴儿。除了同母妹妹晴桥，他甚少见到其他孩子，更别说是刚出生的小娃娃了。小心地凑过去看那张皱得一点也不可爱的小脸，犹豫地伸出手的孩子紧张得心儿乱跳，摸一下应该可以的吧？阿帕说他是他的贺礼呢！

　　仿佛睡去的女人突然抬眼，蓝眸映着苍白烛火，盈满防备之色地严厉瞪着战飞涯。

　　战飞涯小小的身体一震，怯怯收回了手，视线却无法自冷蓝电光的绞缠下抽离。

　　他记得，记得曾被同样的目光注视过。非人，受伤的母兽，在箭矢利刃下高傲地昂着头，一步也不退缩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幼崽的狼。如出一辙的凌厉凶狠的异色瞳孔，但如同感受那之下蕴含的温柔一半，孩子并不害怕，顺着初为人母者的心意后退一步，仍旧不由自主地对着婴儿傻笑。

　　良久，银澜的神色柔和下来，初春洒下绵绵细雨的云彩似的凉软。思索片刻，她的唇动了动，无声说道：保、护、他！

　　那一瞬间，雍蒙汗国的大王子感到在屋顶之上，天穹的至高处，有一个不容反抗的意志俯瞰着他。劈裂聚集的浓云，拨开夜风丰润的羽翼，天神降下了谕令。他颔首，以超越年龄的郑重，回应响在他心中的召唤和静静等待的女人。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战野城没有看见这一幕，直到软软的童音惊动了他：“阿帕，弟弟叫做什么？”他一愣，还没仔细思量，银澜的声音便清晰传来：“将零，他叫战将零。”

　　悬在窗边的数重帷幔承受不住这个名字的重量般忽而飘散开，随着凶兽低咆的隆隆雷鸣，今年第一道电光抹上了婴儿的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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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知道将与他纠缠一生之人的名字的那天，战飞涯很晚才回到他与母亲共居的宣殿。一进门就见静妃仪态雍容，独坐窗下。“安达！”他欢叫一声，甩开宫女的手扑入母亲怀中。

　　静妃搂住他，慈爱地抚弄着儿子的头发颈背，笑道：“顽皮孩子，回来这么晚，可累了么？”

　　“安达，我跟阿帕去看华殿娘娘的小娃娃了，也是蓝眼睛呢！”孩子在母亲温软芬芳的怀抱里钻来钻去，丝毫没有察觉母亲的身子突地一僵，兀自絮絮讲述一天的经历。

　　“她生了个儿子是吧？”静妃收紧手臂，用一松开就会失去最后依靠的力道拥住飞涯，咬牙恨道：“银澜——妖魔！”

　　浸着雨气的湿风从窗缝渗入，寒阴阴的抚上铜灯，火苗用力挣动一下仍是熄灭了。孩子有些怕，又被弄痛了，忍不住撒娇地叫道：“安达——”在母亲怀中勉强扬起脸，才一瞥，就惊愣了。

　　电光瞬时明灭，闪耀得惊心动魄，经窗前绣着葡萄藤蔓的丝幕细细滤过，涂抹在静妃半面娇柔的侧脸。冷凝银光自她眉下唇间泛起，扭曲得近乎狰狞。数种激烈浓稠的情绪在润滑肌肤下涌动，随时会涨破喷出似的。某一刻，美貌的王妃有若鬼怪。

　　孩子打了个寒颤，悄悄低下头去。

　　黑暗里幽幽传来寂然轻语，令屋内侍立的宫女愈加惊惧地缩起身体，听着它一漾一漾地回荡：“银澜，你为什么，一定要夺走一切——”

　　很多年以后，当记忆湿冷的手心越过漫漫时光抚来，战飞涯再度想起战将零降生的那个夜晚，依然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阴谋、憎恨、焦灼、血腥混杂的气息。但他即使那时就知道战将零会让他的命运转向何方，也还是会用最纯粹的喜悦迎接他的到来。就如同他即使知道自己会带给战将零怎样的伤害，也还是会郑重承诺守护他。

　　而这无关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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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蒙汗王战野城本是先王第三子，有才但无继承权，没有强大外戚支持的他因深得先王宠爱而被兄长妒恨，最终遭陷害放逐。这一走，改变了整个雍蒙的命运，或者说是，战野城走向了天神早已定下的宿命。他遇到了两个人，东原来的谋士石侠衣，耶蓝部族的族长之女银澜。于是雍蒙风云变幻。

　　亚穆河畔水草丰美、物产丰富，耶蓝族就在那里逐渐壮大。他们拥有彪悍的战士，美丽的姑娘，成群肥美的牛羊，堆积金银和宝石的矿脉，最快的健马和利刃坚甲。但他们没有传自凤翼皇的高贵血脉，没有贵族的姓氏，也永远不会有将军、权臣、王妃或者汗王出生在耶蓝的帐篷里。他们只会是挖掘财宝的工具，鞭子下的奴隶和战场上死去的兵卒。

　　于是他们和战野城交易，用族人的热血与生命助他夺得王位，来交换地位。战野城登位后耶蓝得到了一个姓氏，一名王妃，还将会有一位汗王。

　　依旧俗三殿正妃只能出于鹰翎五部。五家古老的贵族世家对此怎会甘心接受，但在争王之战中支持战野城兄长的他们，面对耶蓝战士手中寒光凛凛的箭矢弯刀，也只能忍辱向那个平民出身的低贱女子低下高贵的头颅。

　　银澜生下了承诺中将继承王位的儿子，她不相信一个空洞的贵族名号能改变什么，只有流着耶蓝之血的人登上至尊王位，她的部族的地位才能够确立。但没能等到那一天，她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召回了月神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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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飞涯立在城头，黑色大旗在他身侧卷动，翻滚着占据了他的视野。当缀着金黄丝穗的旗帜偶尔落下去的时候，他看见城外一列车马缓缓行去。

　　送葬的队伍。

　　中间的一辆马车上覆着纯蓝丝缎，上等织物优雅的流光托着腾起白浪的河流与一轮半月。耶蓝的图腾下面，鲜花、贵重的香料和黄金珠玉之间，躺着他们再也不会睁开那双碧蓝眸子的公主。

　　嫁过来的女子即使死去也应葬入夫家的陵寝，但战野城答应过银澜死后归葬家乡，耶蓝的族人也沉默而固执，坚持耶蓝的女儿必须安睡于亚穆河的怀抱。

　　看着与他立下平生第一个誓约的女子渐行渐远，战飞涯无言地把怀中温软的小身体抱得更紧了些。

　　柔软的童音自他颈边含糊传来，用自己母族对保护者和兄长的称呼叫着他：“塔那，安达呢？她去哪儿了？”幼童圆圆的指头以意想不到的力度抓住她，惊慌问着。

　　“她走了，月神把他带走了。”战飞涯安抚地亲吻战将零。“不怕的，你还有我，我会跟你在一起，一直保护你的。”突然之间，他仿佛感应到什么，转眼望向另一边缠绕着花蔓的高台——

　　数个衣饰华丽、珠玉满身的妃嫔在宫女的陪伴下遥望远去的车队，静妃站在最前面，悠闲地把玩发辫垂下的玛瑙珠串，和身边的泰殿常妃随口谈笑，丝毫不见面对死者应有的哀悼与肃穆。忽而风起，她被掀起一角的面纱下，露出的并非优美的侧脸和红唇，而是一抹掺杂着得意的怨毒扭曲的笑容，仿佛会把肌肤染成黑红色一般邪异不祥。

　　三年前战将零出生后不久，战飞涯便离开宣殿学习一个王子应有的学识和本领，与母亲见面相处理所当然减少了，可也绝不至于会在见到她的刹那间感受到深沉的陌生啊……总是温柔宠溺地对自己微笑的安达，究竟会在他目光不及之处，露出何等可怕的神色呢？

　　想着永远问不出口的疑问，还不能被称为少年的男孩背转身，有他尚为单薄的肩背为怀中稚儿遮挡草原山野呼啸而来的朔风。弥漫在身体里的彻骨寒意，让他不由生出了广阔如此的天地间，只有他二人彼此相依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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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恒殿深处，新近丧偶的雍蒙汗王面无表情地捧着空酒杯，斜靠在椅中的姿势带着一点孤冷意味。

　　一声轻咳划破寂静，身着宽袖儒服的中年文士执壶走来，为战野城斟了一杯。来自东原的石侠衣与华殿王妃银澜一样，是雍蒙王宫的异类。数十年来不曾改变过的服饰、习惯、举止、口音，顶着众人异样眼光的谋士谈笑自若，然而在那温淡和煦之下，是近乎可怕的执著与坚持。

　　那是对于放逐他的故国的怀念，以及，某种妄想奢念。

　　战野城将杯子凑近嗅了嗅，无奈地长叹一声，将酒液泼了个干净。“连这种时候你都不放过啊，可是侠衣，不该是现在的。”

　　石侠衣笑，清俊的眉眼周围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却更有种让人怦然心动的魅惑之意。“难得你在我面前心神恍惚，那人又不会再碍事了，我可是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来安慰你呢。”

　　“你不成的。”战野城咽下满腹涩然，“那可是银澜啊。”

　　执壶的手臂在半空一僵，又继续了自斟的动作。“是啊，那是银澜。只不过她即便还在，一直都在，你又能怎样，又肯怎样呢？”石侠衣的声音低如自语，偏偏又让王座上的男人一字一字听分明。

　　战野城的肩颓然垮下，银杯从他手中掉落，在平滑的石板地面上打着旋儿，精致雕纹在渐渐昏暗的天光里模糊了细节，只余下一片浑浊的凄白。当他们都年少，铺满苍冷虚无月光的河畔，放歌的少女眼眸清澄无情，刀剑丛生，并且始终都不曾为他开出花来。“银澜，你终于还是死了。”

　　两道冷彻的目光紧盯着他，仿佛要弄明白男人低垂的头究竟是由于痛楚，还是为了逃避他。

　　“可是，当年明明是我先遇上你的。”良久之后，石侠衣在心中静默无声地说道，转身步出殿门。他在廊下停步，凝望满天泛着七彩琉璃光泽的黄昏暮色，半晌忽而一笑：“银澜，你终于还是死了。”

　　同样的话语，以微妙不同的调子散落，碎在巨石铺就的台阶上，和曾经的岁月中那三个年轻人生死相依、爱恨纠缠的青春躺在一起，染上了青苔斑驳古旧的颜色。

　　秋日空白的天幕上，阔别家乡已久的一只孤雁，就要回到她出生的河畔水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