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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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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苗女听见这句话,顿时举着虫笛的手放了下来,随后一下坐在地上。而身后之人已经两步抢上前来,他身穿灰色短衣,布巾包头,身后背着药篓,风尘仆仆的,正是张勘。他转头看了叶梦航一眼,却也顾不上说话,只是俯身把那苗女抱了起来,轻声抚慰了两句。
秦惠娘双剑归鞘,走到他身后,咬着嘴唇,却也一时说不话来。张勘并不回头,叹道:“你又是想带我回七秀的?”
秦惠娘摇头道:“你想多了。我这次来,只是为了给你带个口信。”她定了定神,缓缓又道:“天一教的人过来了。紫源村那边可能还平静,但是东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各派也都派了人来打探风声,我今天本想跟踪一个教众,却反被围攻了……我得到的消息是,他们也有找医术高明的人,逼迫他们为自己做事的意思。他们的手段为何,也不用我说了。”
张勘淡淡笑道:“这你不用担心,凭我这点粗浅医术,还轮不到我被盯上。我连谷里的竹牌都早送了人了,也没人能知道我。”
秦惠娘道:“还有一件。各派弟子也都零星和天一教众有了些交手。除了惯用的毒,有时候还能看见他们用些奇怪的机关兽,现在虽然数量还不多,但是机关力大,又带着毒,刀枪劈砍往往不能立时奏效,很是让人头疼。要是以后多了起来,那可是大大难办了。——也有万花谷的弟子认出,这些机关似乎,似乎是谷里见过有路子相似的……他们说的那些,我这外行也不懂。”她说着,抬眼来定定看着张勘,那人仍不回头,却能见他似乎心神颤动,肩头轻轻抖了两下。
张勘深吸口气,柔声道:“惠娘,多谢你不辞辛苦过来找我。下次你我再见,恐怕就是更加……复杂的情况。你要保重自己,我一个乡野之人,并不值得你惦念。”
秦惠娘却不接话,脸上也淡淡地没什么表情,道:“既然话传到了,也瞧见你无恙,我这便走。我还当你是个朋友,你有困难,我是乐意帮你的。只怕你自己想前想后,你心里有愧,也不该是对我。”她不再理会张勘,转头对叶谷二人行礼,道:“多谢谷道长和叶公子出手相救,小女子改日必当上门答谢。”二人忙连连还礼口称不必。秦惠娘便径自去了。
谷青明望着她的背景,嘿然一笑道:“这位姐姐倒是个洒脱明白人。”叶梦航看着张勘并不迟疑,抱着那苗女便进了屋,他随即跟上。谷青明不明所以,除了紧紧跟着叶梦航,也没别的想法。
张勘将那苗女抱到了床上,轻声道:“闭眼。”那苗女点点头。张勘拿起桌上的针包,又点上灯,把针放在火上烤过,便解开那苗女的领子,捻了针轻轻刺进穴位。却听谷青明轻呼一声,跑了出去。
叶梦航忙回头看他,见他坐在外间的竹椅上,哭丧着脸道:“我,我就怕扎针……疼就罢了,还酸麻的……我一见到扎针,站都站不住。”若在平时,叶梦航定然又要与他取笑一番,然而这时他心情茫乱,却也没心思管谷青明说些什么了。
二人在门外等了许久,张勘才起了针,松了口气,扶着那苗女躺下,又轻柔地给她盖上被子。那苗女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握住他的,软软叫了一声:“张哥哥……”张勘似乎是早已习惯这样照顾她,熟练地给她掖好被角,也不抽出手来,笑道:“好了,没事了。今天只是误会,来的我是朋友。你再睡一会。”那苗女极听他的话,乖乖点头闭了眼。
那苗女很快睡熟,张勘才起身走出来,叶梦航心中一阵莫名酸涩,今日的种种在他心头实在引起了极大的波澜,似乎有无数词语从心里涌到舌根,却又让他想要紧紧咬牙。他看着张勘对那苗女的温存细致,不知不觉手心都出了汗。待那人终于忙完,似乎有要跟自己说话的意思,便抢着道:“张兄,我有话要讲。”
他见张勘默默不语,吸了两口气,才缓缓道:“张兄,你的行事,实在不该。”谷青明在一边吓了一跳,三人连礼都未见,他正自奇怪,想叶梦航与张勘或许是极亲密的朋友,却见他劈头就这么一句。他连忙碰碰叶梦航的手臂,却全无回应。
张勘淡淡笑道:“倒要请教。”
叶梦航道:“你我初识之时,你便与女子纠缠不清。虽然别人私事我不该过问。那时我只道你与秦姑娘有什么误会,实际却明明是你惹得秦姑娘放不下你,你却又不想被一个女子束缚,才跑到长安;今日这事,秦姑娘一心为你,你却如何待她!就连我这无干之人看了都觉过分。而且这苗人女子,看她武功路数应是苗疆五毒教的弟子了。她对你也颇有情意,今日这事过后,你待如何对她?你意志不坚,摇摆不定,却把那些女子的心意当做什么了。还要我说才知道自己不该么!”
他声音并不甚大,却冷冷地带着一股怒气。听得一旁的谷青明目瞪口呆。他可没料到还有自己在场,叶梦航便把这等事情说出来,直跟教训张勘一般。他心道:“航哥果然,果然也是姓叶的。外面看着如何,太做得不得数了。”一时只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了才好。
张勘静静听着,脸上的血色也都消失干净了,却仍是笑着,道:“叶兄言之有理。”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又笑道:“没注意,天都晚了。二位今日就留宿吧。待我整理了药就做饭。叶兄,你还没给我介绍这位道长呢。”
叶梦航见他如此回应,刚要发作,却被谷青明一把拉住,他回头看见那小道士快哭出来的脸,才觉得自己方才太失态了,脸上一红。轻声把谷青明的姓名师门报上。谷青明拱手,头也不敢抬,道:“张大夫,航哥他,他不是有意的,你可别往心里去。”
张勘笑道:“谷兄弟客气了。叶兄和我是老交情了。虽然他话说的厉害,总是为着我好的。”说着便拿过放在一旁的药篓出门去了。只留下二人相对尴尬,也不知他刚才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到头来晚饭还是张勘和谷青明一起做的。谷青明在纯阳宫,既然是修道,自然并不娇养,弟子们平时日常的活也都是自己动手。虽然一切从简,谷青明也干得有模有样。只是晚饭三人气氛尴尬,谁都不肯说话。三人饭后,张勘便拿着单独的一份饭菜服侍那苗女吃了。就这么一直挨到晚上。这草屋本就狭窄,平时张勘和那苗女各住一间。这时张勘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叶谷二人,自己在门厅里打地铺。
叶梦航心中不安,时睡时醒,到了后半夜,却是怎么也再睡不着了。他怕惊了身边的谷青明,也不敢乱动,脑子里却停不下胡思乱想。他内心也知道今天说的太过了,让张勘下不来台。但是他却觉得自己说的内容没错,就算有不当之处,也是小错,而张勘的行事却是大错。因此并无道歉的意思。但是一直这么下去又如何是好?一年多的惦记,这次终于没再空跑,本来应该是他极开心的,却怎么闹成这样呢。
他心烦意乱,愣愣地看着外面星子,这屋子实在简陋,连个窗帘都没有。比张勘原来在紫源村住的地方还不如。他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他这时怒气渐消,疑惑渐渐涌了上来。他小心翼翼地起身,溜出房门,鼻中闻得一阵药气,外面的草席上却是空的。再一抬头,那苗女的房间倒是透出一线灯光。他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随后将门推开一点。见张勘穿着白色睡袍,外面披着罩衣,看着都很旧了。发也未束,正在桌前写着什么。见他在门口,便放下笔站起来,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很有些憔悴之意。叶梦航从前只见过他飞扬洒脱的摸样,却是没见过他这样宁静清冷的。一肚子的言语到了嘴边,只变成一句:“你怎么还不睡。”
张勘低声道:“地铺太凉。我睡不着。夜里给阿如扎了针,就干脆留下写医案。”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两人出去,便吹熄了灯,又轻轻掩了门,向厨房走去。在熬着药的炉子里添了把火。他抬头看看天色,见叶梦航始终跟在自己后面,便叹道:“有什么话,外面说吧。免得吵醒了他们。”
两人走到屋外。春天夜凉如水,也驱赶了叶梦航脑中最后一点困意。东边天际已经渐渐发白。张勘负手道:“叶兄,你今日教训我的话,我一个字都反驳不得。但我与阿如,却并非是你想像的那样。我遣走惠娘,也并非对她不耐……但是说来说去,我总归是逃不了负心薄情几个字了。”他说到后来,语音里也带上了自嘲之意。
叶梦航沉默一阵,终于摇了摇头。张勘又道:“阿如是五毒教出身的不错。但她先天不足,身怀隐疾。苗疆的蛊术本来甚为奇妙,用在医术上方法也很多,但是对她见效甚微。她兄长带她来中原,也是想借中原医术高明,能有医治之法。那时我正在洛道。阿如因为这病,小时候种过几种苗疆奇蛊,却不料引得天一教的人想把她抓去研究。她一个人逃出,被路过的我救了。但是兄长却为了护她死在了天一教手里。我答应了她兄长临终的嘱托,带着她东躲西藏到了这边,试着给她医治,侥幸有点成效。最近也有过天一教的人撞到这边,被我杀了。而误会的武林中人也不是没有。只是他们也不认得我二人。我悄悄联系上五毒教的人,再过两个月,就带她回家乡去。我把这段时日的医治过程都写成医案,以后不论是她回乡,还是再到别处就医,都有个参考。……她才十五岁。兄长死在眼前,只能将我当做了兄长……”他说到这里,声音苦涩,低头叹了口气。
叶梦航本是个敏锐的人。自然看出那苗女阿如对张勘不仅是将他当做兄长。但张勘故意这样说,他也知不能点明了。他听张勘这一番话说的平淡,但是期间也必然经历了不少艰难。只低头道:“我说话太直了,也没看场合,让你很尴尬难受了罢。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他说完转头就快步进屋,去厨房看锅里熬的药汤,就把张勘一个人留在院里,半天也不见他跟进来。
到了早上,四人也各自起身梳洗了。谷青明随张勘一起照顾阿如,倒让那少女不好意思起来。她昨日施展武功,才引得病症发作,经过一日治疗,已经稳定下来。吃过药便不用扎针,面上也多了些娇艳的颜色。她年纪幼小,又久不见外人,对谷青明很有好感,那小道士又是个爱说话的,便与她作伴,将自己平时的趣事见闻都当做故事一样的讲出来,引得阿如嗤嗤笑着。张叶二人在一旁看了,也觉放心。
张勘昨日是匆匆回来,早上草药晾在外面,吩咐了两人不要乱动,便又背上药篓进山去了。午饭两人胡乱吃过,谷青明将张勘特意留下的拿给阿如。他见叶梦航一个人在屋外走来走去,不知想着什么,便追出去问问之后的打算。叶梦航本来的目的就是探望张勘,却是不好意思明明白白说出来的。只能支吾说道阿如姑娘的病多个人照应也是好的,不如多留几日。谷青明自是没有二话。
然而三人仰头盼着,一直到了暮间还不见张勘回来。阿如十分惶急,叶谷二人只得在一旁安慰。叶梦航实在忍不住,终是问道:“阿如姑娘,你和张兄共处已久,就不知他常去什么地方?”他心中知道张勘是素爱游玩饮酒的,但此时家中有个病人,总不至于仍在在外流连不返,只怕是遇上了麻烦。
阿如迟疑道:“张哥哥平日也都是按时回来的。但是偶尔也会去午阳岗上,那,那就会比较晚些。”
谷青明道:“那是从西边过来的必经之地,驿站所在。向来人多又杂。这时候他跑去是干什么。”
叶梦航想了想道:“不如我去紫源村看看,左右不远,也许他回去有什么事。”两人都赞同。叶梦航嘱咐谷青明照顾阿如,自己骑马便向紫源村去。
村人居然还有认出他的。待他说明来意,众人都道去午阳岗看看也罢。他并没说出阿如的事情,也不知道村人们是否知情。他心烦意乱,只得再纵马往午阳岗来。这时天色已晚,车马渐歇。然而附近的酒铺仍是热闹非凡。叶梦航拴了马,走进酒铺,也不理粘上来的小二,眼睛在店中人身上转了一圈,并无张勘。却忽然听得店后面一间屋里传出一声轰天般的叫好声来,又有一个哈哈大笑的声音格外清亮刺耳。叶梦航听得气上心头,拨开那小二,就大步往里走去。
他一脚把门踹开,小二早就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屋里人见他忽然闯进,都楞了一愣。叶梦航眼光如刀,迅速看过众人。见屋里当中摆着一条长桌,上面画着大小等字样,几个骰子和摇骰盅乱七八糟地散在边上,中间一人搂了几吊钱,正恣意大笑着,不是张勘是谁。叶梦航挤上前去,一把拿住他的手臂,怒道:“你在这干什么!快与我回去!”
张勘挣了挣没挣开,斜着眼看着叶梦航,笑道:“我干什么,叶兄不是看得明明白白?我忙着发财呢,叶兄莫要扰我。”
叶梦航闻到他身上一股酒气,简直是怒气冲天,手上加劲,也不管张勘连连皱眉,大声道:“好,张勘!你居然还认得我是谁。你也不瞧瞧你自己什么样子,也不管家里的病人客人,你师门的脸都要让你丢尽了!”
张勘去掰他手指,只掰不动,又嘻嘻笑道:“师门?我的师门是哪个?你是我的师父还是师兄?啊,你是我的客人?我做什么要天天管你的饭?”
叶梦航气得浑身发抖,只能不断告诫自己,莫要和这醉鬼一般见识。而周围众赌徒已经七嘴八舌地叫他出去,甚至有人想上来撵他了。叶梦航猛地将张勘往自己身边一拽,道:“诸位见谅,这人我是非带走不可。”说完转身要走。众赌徒却不依不饶围了上来,嚷嚷着把帐算清,赢了就走是怎么回事。叶梦航见张勘还死死攥着那几吊钱,一掌拍下去,把钱拍掉,洒了一地。他心中有气,却已惹怒了众人,呼喝着想要动手。叶梦航嘴边冷笑,一手抓住张勘不放,另一手取下轻剑来,也不出鞘,把长剑当成棍棒,向众人迎去。他出手不重,连抡带打,眨眼的功夫就把一众人全部放倒。几个身有武功的不服,再又上来,便是撞在叶梦航的气头上,被剑鞘前胸后背砸个结实,再难爬起来了。
叶梦航便这样一手拿剑,一手拿张勘,大步流星地出来,一时人人都躲着他。两人拉拉扯扯地走到驿站,张勘才终于挣出了手,一把扶住旁边供路人休息的条凳干呕起来。叶梦航手边没带水,只能抚着他后背顺气。张勘呕了一阵,只呕出些水来。叶梦航又气又痛,手底下也不由轻柔了些。张勘终于直起身,一把拉过叶梦航的袖子擦了擦脸,又是一摔,闷声道:“昨天教训我,今天还教训我。你倒是我什么人来?”他晃晃悠悠地,眼看又是站立不住。
叶梦航见他喝得难受,脸色也差,心早软了。顺手一把搂住他,道:“你这么难受,就别使性子了,跟我回去罢。”
张勘却道:“跟你回去?什么叫跟你回去?那又不是你的地方。你管我去哪呢。我在外面游荡了这些年,从没人管我要去哪,要干什么。”他见推不开叶梦航,便索性坐在长凳上,道:“我今天便不回去又怎样。我就坐这。”
叶梦航好气又好笑,道:“你不回去,阿如姑娘可怎办呢。她还担心着你呢。”
张勘又歪头看着他,笑道:“有你们在,我放心。”他也折腾得够了,不管不顾地便靠住叶梦航,闭着眼不动。叶梦航无奈,只能依着他坐下。一时四周都静了,只有旁边马匹不时轻嘶一两声。
然而夜里渐凉,叶梦航不放心张勘,又推了他两下,见他不再反抗,似是睡熟了。便将他背了起来,慢慢往回走去。心想马匹只能明天再来带走了。他背着这人,火气便也都消得干干净净,回想起来,只觉好笑。又想起张勘方才的话来,心中念头涌动,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冲口便道:“张兄,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初见时,你说你要陪我做一件极重要的事。现在这话可还算数?”他不等对方回答,又接下去道:“那么等送阿如姑娘回去后,你便来杭州找我可好?”
他语声很轻,并不指望张勘听见。一路无言。叶梦航觉得空气沁凉夜色清幽,而脖颈边上又有令人安心的呼吸,最是静好不过。他心情轻快,待快走到草屋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后面人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