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不知远[藏花]》河青九余

4、四

　　正是一年春时节。西湖边上垂柳飘丝，桃花正开，如霞似锦。微风吹动湖面，远远的晕开些许波纹，看着都是温柔的。
　　就在这样一片美景中，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道士，正在这湖滨练剑。这少年道士穿着纯阳宫弟子蓝白相间的道袍，头冠整齐，长剑雪亮，剑招初慢而后快，一柄剑似乎化成了数十柄一般，将整个人都要裹在其中了。两旁的花树也都禁不住剑气冲击，花瓣纷纷扬扬飘了下来，却给这幅图景填了些许诗意。
　　这一路剑法使完，少年道士清啸一声，长剑收势。掸了掸落在肩上的花瓣。远处滨湖的梅花鹿见他这里安静了，又慢慢踱着步子走过来。道士噗嗤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了几个干果，引得那鹿快跑几步，就他的手吃起来。
　　这时却听一人笑道：“这路剑倒是使得好。只是可惜了这些桃花了。”
　　道士面露喜色，叫道：“航哥，你过来了！今天可有空？陪我再打一场！”
　　这来的人正是叶梦航，见道士一张稚气未脱的圆脸上神采奕奕的，苦笑道：“亏你还是修道之人呢，哪有这么缠着人打架的道理。修道之人的那些个清静无为，我可没在你这看见。”
　　道士面色稍显尴尬，却仍道：“人人都说藏剑山庄以剑为名，天下无双，凡练剑之人，没有不想见识的。修道不修道，又有什么特别了。”
　　原来这少年道士名叫谷青明，年方十七，乃是纯阳宫金虚门下的小弟子。他年纪虽小，对剑术却颇有悟性，习练剑宗进境颇快。只是性子好事，闲之不住。他们纯阳宫受李唐天子庇护，在江湖上又是极富盛名的武林门派，富贵人家也有把子弟送来记名修行的。因此虽是道家门派，年轻弟子们争强好胜之心反比一般人还强。谷青明被他师父打发出来稍作历练，来藏剑送点东西，顺便游历杭州。在藏剑第一个挑战的人便是叶梦航，却落了败。少年锐气遭挫，前进的动力却更强了。两人反而结下了兄弟般的情谊。
　　叶梦航不再笑他，只道：“你小小年纪便出家习武修道，日子是清苦了些。也很不容易罢。”
　　谷青明笑道：“习惯了，也没什么不容易。就是山上冷。纯阳宫又不缺钱，都有火盆用。我师父也不像祁师叔那样严厉。师兄弟们一起练剑，偷下山去看万花谷的姑娘，也挺好玩。”
　　他这话说得叶梦航也笑了起来，不禁逗他道：“人家万花谷的姑娘可都是知书达理又文静的，你这般猴儿的样子，人家可是难以入眼。”
　　谷青明吐舌笑道：“我只是名花在前，不看可惜。我一个清心修道的出家之人，凡俗之事可是没有多想的。从美景中若有所得，不也是道法自然？”
　　叶梦航听他歪理，只笑道：“这时候又是修道之人了。”他口中和谷青明说笑，但是提到万花谷来，他也不禁心头多转了一个念头。他在外游历时虽然也去过一次，但是有事在身，只是把信件传给了接引弟子便匆匆离去。这时听谷青明说话，竟有点羡慕起这些离那地方一城之隔的大小道士们了。他也想，若是能把传说中人间仙境般的万花谷游赏一番，那定是人生至美。——只是同去的人，却不是那么容易寻到。
　　此时距离叶梦航携神铁回藏剑已经过了一年有余。期间他两次路过枫华谷，便去紫源村找张勘，却恰好两次都错过了。他心中颇为耿耿，只是在人前从不流露出来。再者，张勘和师门大约也并不和睦……叶梦航默默想着，还是先盼着今冬能下雪罢。
　　叶梦航终是被缠不过，与谷青明又半真半假地拆了几招才罢。到了晚间，叶晖将他找去，面带喜色。道是剑庐又出了两把宝刀，是按照之前的约定归属了浩气盟在金水镇的据点。将宝刀送到的任务便交给了叶梦航。叶梦航应了，也惦记起自己带回的神铁还在剑庐，他这一年中也多有去剑庐侍奉，然而神兵出世可遇而不可求，也不是只凭人力能达到了。
　　师叔侄二人刚商议定，就听见门口一阵衣衫响动。叶晖皱皱眉，又笑道：“进来罢，小道士。在院里都转了两圈了。”
　　叶梦航转身，谷青明已经是袍袖轻摆地进了厅堂，规规矩矩拜过叶晖，口中道：“青明给二庄主请安。”
　　叶晖瞥一眼叶梦航，才笑道：“留着你你也闲不住，我可要把你打发回纯阳宫了。卓道长想必也不会责怪。”谷青明低头站着，也不吭声，叶晖便又道：“你就跟着梦航一起走一趟吧。去过金水镇后正好回去。”这话的意思便是让叶梦航照看他，带他在江湖上游历游历的意思了。谷青明心里乐开了花，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谨遵二庄主吩咐。”
　　叶晖挥手打发了二人出来，谷青明呼了口气，笑道：“航哥，今后既然是你罩着小弟，小弟也必然要给你长脸。”
　　叶梦航笑道：“我有什么可让你长脸的，你不如留着力气给纯阳宫长脸去。”二人一路聊着，叶梦航一向喜他活泼可爱，便笑道：“我看你这性子在纯阳宫待着可寂寞的很，怎么没能当了我们藏剑的弟子呢。”
　　谷青明听了却也不再开玩笑，顿了顿才笑道：“隔了这么久，师兄还等我回去呢。我不在，他肯定无聊死了。”

　　一路无话。谷青明自告奋勇地背着两把宝刀，二人加紧赶路，很快便到了金水镇浩气营。将东西交待完毕，二人便暂时闲了下来。营中的年长的纯阳弟子也少不得训了谷青明两句，他也不放在心上。每日缠着师兄师姐们和他喂招，众人见他年小志高，并不责备。营中得了宝刀，也叫两个武功出色的弟子拿来演练了一场，谷青明拉着叶梦航在一边看着，直看到心醉神迷，一张脸上闪闪发光。晚上连觉也不睡，跑来找叶梦航抵足谈心，一面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以后要精进剑法，加入浩气盟。叶梦航知他少年心性，总是对正义的侠士分外向往的。听他絮絮叨叨地，只是微笑不语。
　　谷青明说了一大篇话，一气灌了杯水，眼睛转了转，忽道：“航哥，你武功也好的很，何不也加入浩气盟呢？”
　　叶梦航却没料到他把这问题抛给自己，想了一想，才道：“我只想一心为了藏剑做事，阵营之间千头万绪，总是争斗不休，现在还不是我想投身的地方。”
　　谷青明道：“那些恶人作恶多端，又不是咱们先去招惹他们的。本来就应该打得他们老老实实不敢惹事。武林才能不受害呢。”
　　叶梦航苦笑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现在想这些还太早——咱们明天也该走了。你还不如想想给金虚真人带什么礼品呢。”
　　谷青明撇嘴道：“一年到头给师父送礼物的人还少了？他才不在乎我送什么呢。航哥，咱们又不着急，路还有一段呢，做什么急着回纯阳？现在春天这么暖和，我一想到要回去挨冻就怕了。”
　　叶梦航听他说得可怜，笑道：“那你想去哪里游玩？”
　　谷青明正色道：“才不是游玩。师父也说了，我辈侠义之士理应游历四方，事事皆是修行，参悟自然之道……”话没说完，叶梦航已是笑着一指头砸上了他的脑门，他才住了嘴，揉揉脑袋嘻嘻笑道：“小弟就不废话，去枫华谷！我早听说那边风景最好看。”
　　叶梦航笑道：“现在这时节，哪来的红叶。你可是选错了时候了。”
　　谷青明又摇头道：“不是这么说。红叶虽然好看，长安也见过的。秋天看去虽然灿烂，总觉得太过凄凉。现在是春天，万物新生，当然又是别有一番景色的。”
　　他说得一本正经的，叶梦航听着又想笑，看着谷青明瞪着一双大眼，似乎想要人夸他见识好似的，才好容易忍住了，道：“好罢，就依你。”难得是谷青明提出来的，他自然也是想去。
　　次日两人便辞别众人，离开了浩气营。谷青明从师姐处得了一条新挂饰，系在腰间晃了又晃。两人也不再着急，不紧不慢地往西行，越离得近了，叶梦航倒是有了些微妙的情怯的心思，却是无法对人说出了。
　　然而到了枫华谷的地界，却已经觉得不比一年前宁静。风里都似乎带了紧张的气息，四处走动的江湖人士也多了起来。谷青明是个刚下山的，见什么都新鲜，只是叶梦航心中不静，也没什么心思回答。谷青明也是个心细的，便不多话了。听人人言语间，仿佛是说天一教的人似乎是有出没。叶梦航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眼见众多江湖人都似有摩拳擦掌之意，他反而不愿插手，说到底，这些苗疆用毒门派里的纠葛，也轮不到别人来管。但是耳闻了些危害，有些人也不肯坐视了。
　　不过这些暂时没放被在一身清闲的叶梦航心上。他现在心里装的只是一个紫源村。谷青明见他自从到了此地性子就有点不一样了，笑着打趣了他一堆“要见心上人了”之类的玩话，他也不理。两人一路西去，气氛也渐渐和缓过来，谷青明赏玩风景，念上几句打油诗，倒也自由自在。
　　这一日两人也不大马，慢慢行着，忽然听见远处有打斗声音。谷青明第一个耐不住，轻啸一声，纵马就奔。叶梦航跟在他后面，转了一个山路，才看见一伙天一教众围着一个女子打斗。那女子手持双剑，身上是七秀弟子的服色。她双剑乍分乍合，清光飞荡，身法有如舞蹈，其中却暗藏杀机。东指西划，虽然一时不能压倒围住她的三人，对方却也是不能近她的身。谷青明这时已经到了，双腿一夹马背，人已跃起，凌空下击。这一招又快又狠，离得近的一人左胸瞬间就被穿了个透。谷青明长剑拔出，手腕连动，剑尖斜斜划了个圈子，虚虚实实，快若闪电，一片剑雨罩落下来，第二人身上已多了三个窟窿，眼看不成了。那女子压力顿轻，轻叱一声，纤腰轻摆，双剑回转，彩袖伴着剑尖流云而下，剩下的一人顿时没了遮挡之力，被她一剑送入咽喉。叶梦航知道不用自己插手，本想叫留下一个活口，却没来得及。
　　三人站定，那女子敛衽道：“小女子谢过道长。若非道长及时相救，他们引来更多人，小女子定然无法脱身了。”
　　见这么一个姑娘一口一个道长，谷青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回礼，叶梦航便道：“既如此，姑娘还是是速速离开此地为上。”顿了顿又道：“可惜要是能问问这些人的目的就好了。”
　　那女子道：“不必问，我自是知道的。”却不说缘由，叶谷二人也不好再问。三人都骑上马，加快了速度，叶梦航见那女子竟也和他们同路行来，本待再问，却发现这女子面容十分眼熟，细细一想，才想起来她竟似是一年前在长安酒楼见过的追着张勘而来“惠娘”。他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认出了自己，冲口道：“你可是惠……惠姑娘……”他说到一半才省起，他并不知道“惠娘”的姓氏，随意就称呼姑娘的名字可是不妥了。
　　那女子瞧他一眼，淡淡道：“小女子姓秦。与你一样，是去找他的。”她见叶梦航睁大了眼，嗤地一笑道：“叶公子不必惊讶。只是没想到当时遇得太巧，你却真成了他的好友了。也不知道你的事情办得好不好。”
　　叶梦航低头道：“自然……事情都完了。”谷青明在一旁听得一片茫然，只道：“原来你们是认识的？”却也无人答他。
　　一行人一口气赶到了紫源山，秦惠娘忽然下马步行，叶谷二人也只能步行跟着。秦惠娘把马藏在了树林里，便轻车熟路地向前走去。没走多久，山林深处就显出一个草搭的房子来，她直直便走过去。叶梦航刚想提醒她紫源村并非在这方向，耳中却忽然听到一个细细的笛音，他心中一惊，来没来得及开口，一个紫色身影已然从屋后一掠而出，在空出化出重重身影，向着秦惠娘疾扑过去。
　　秦惠娘并不惊慌，双剑霍然出鞘，登时扬起一溜清光，眼前人影闪动，她一双剑牢牢追逐，毫不落后，她忽的拔地而起，在空中甚是美妙地转了个身，急刺数下，再看过去，这幻影身法已被识破，一个娇小的蓝紫身影一个筋斗翻落在他们身前不远。却是个苗人少女。那苗女眼睛红红的，用不甚标准的汉语叫道：“你是坏人！来找我们的都是坏人！”秦惠娘急道：“不，你听我们说——”她话未说完，那苗女手中的虫笛已又凑到了嘴边，一声尖利的啸声顿时把她的声音压了过去。就连站的较远的叶谷二人也觉得耳中嗡地一疼。谷青明本想上去助阵，却又见对方一个少女，自己再上，也太不应该，颇为犹豫，回头见叶梦航也摇了摇头，虽不放心，还是咬着嘴唇不再上前。
　　苗疆的武功本和中原大异，那苗女不断吹着虫笛，旋律时而尖细时而诡异，让人听了心中烦躁。而杂在笛声中又有暗器破空一般的声音，秦惠娘眼明手快，顺着那金线一剑斩去，却是两段细细金色小蛇掉在地上。正自惊讶，笛音又变，竟至凄厉，秦惠娘双剑舞动，把周身护得风雨不透，却听谷青明大叫一声，原来她护住上身要害，却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沾上了她的裙角。叶谷二人看得清楚，那是一个闪着五色荧光的大蜘蛛，一见便知剧毒。秦惠娘一剑挥下，连劈带刺，连裙子下摆都切了一块下来。她虽是江湖女儿，却也毕竟少见这些东西，惊呼一声，一时腿都几乎一软。
　　那苗女见又损失一只蜘蛛，眼中痛恨之色更浓。抓着虫笛的手紧了又紧。三人严阵以待，还不知那苗女又要放出什么毒物。这时却听得身后风声，一个让叶梦航想了又想的声音道：“阿如，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