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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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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已经到了深秋时节。但是这座城的绿意也不会凋零殆尽。只是不论长街上还是野外,都被深深浅浅的黄色覆盖,阳光的颜色更加深些。把整个城市映成了金黄。路边尽有那银杏树,风一过就掉下来,扑了人一身。这便叫做落叶满长安了。
在这一片熙攘的街上有个青年人慢慢行来。他生得眉目俊爽,穿一件青色圆领长衫,样式虽然普通,袖口却收在两只鹅黄的护腕中。背上更是背着一把长剑,显然是武林中人了。长安的百姓对此早已司空见惯,连多瞧他一眼都不会。
这青年人是从南边来,第一次来到长安的。他毕竟年轻,虽然身上担着事情,仍然被长安的繁华迷住,整整在街上逛了一天,第二天才想起来自己办事要紧,但是他江湖经验算不得多丰富,想要立时着手也不容易。这一日上午,他从客栈出来走了一段,看见一个规模中等的酒楼,便想着上去坐坐也好,看看景色,也能顺便听听长安的掌故,打探一些消息。
他也不便饮酒,只叫了一壶茶,坐下来望着窗外,余光却扫过整个酒店的客人们。耳边听着他们或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在这一片嘈杂声中,他心里反而觉得宁静了下来。
然而这时候变故忽起。只听见一个女子叫道:“姓张的,这一次你若不给我一个交代,我绝不能饶了你!”声音未落,木头楼梯便是一晃又晃,店里的人一时都忘了交谈,而是看向了声音来处。这青年便也知道肯定又有武林人物闹事,施展轻功从楼梯上奔上来了。
他正想着,一个黑影便倏忽而至,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我的好姑娘,在下当真没什么可以与你交代的——你,你追我也罢了,还偏偏迫我逃到这人多的地方,却是不应该。”他话中虽是责备之意,语声却十分柔和,只是说得快如倒豆子一般。青年又吃了一惊,以他的眼力,竟没看出这黑影是怎么绕过了一片客人的桌子,已经到了自己的对面。他还来不及看清这男子的面目,男子已经猛地低下头去,耳边风起。青年本能地抬手一捞一接,手中已接了一枚普普通通的飞镖。
又听见那女子喝道:“莫要再狡辩!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我怎能迫你逃到此处!就算你今天不与我说清楚,我也要绑了你回七秀,看你还能有什么手段!”这时这女子也已经奔到青年面前,看到他手中拿着自己射出的飞镖,也是一阵尴尬。而之前奔过来的男子也抬起了头,冲着青年笑道:“叶兄!原来你在这边等我哪。今天这事连累了你,真是对不住了!”
这青年听得他唤“叶兄”二字心里便咯噔一下,扶着桌子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眼前这个男子穿着黑衫,可能因为奔逃的缘故领子都有些歪了,发髻束得随意,鬓角也散乱。一张秀气的脸上甚少血色,乌亮多水的杏眼直直便看向青年的眼睛里,让他一句“我并不认识你”愣是说不出口。
那女子也已经忍住了气,对着青年敛衽道:“小女是七秀坊出身,方才差点误伤了公子,是我的不是。但是这人——”她又看了一眼黑衫人,道:“虽然不知道公子和他有什么关系,还是请让我把他带回的好。”
青年也还了一礼道:“姑娘客气了。”他并不是个口才迅速之人,看她穿得也是七秀坊高级弟子的服色,一双美目颇为含怨。他不欲参与太深,正在想说辞的时候,黑衫人却又开口道:“惠娘,我今日是真的不能随你去。先不说那件事情就没弄明白……本来我是答应了叶兄要帮他做一件极重要的事情的,若是把你牵扯在内,我实在不能放心。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也没法向你们坊主交代。待我和叶兄事了,我自己去秀坊找你,你看可好?”
他这一篇话说得倒是娓娓温柔,这名叫惠娘的女子咬牙瞧着他道:“你说会来……却叫我怎么相信。”
青年此时却也看明白了一些,接下去道:“姑娘,在下冒昧一问,姑娘说要带张兄回去,究竟是为了何事?如有在下能效力的,姑娘也不妨一说。”
这女子的眼光从两个男子身上转过,眼圈竟然红了。青年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本想再问,她却跺了跺脚,也不道别,转身便走。只见青影闪过,她已像来时一般用轻功跳下楼去,转眼就不见了。
这时黑衫男子方才长呼一口气,笑道:“兄台今日解围大恩,在下来日必当厚报。现下无事,咱们且继续喝酒,也不枉了这大好相逢,朋友之义。”
青年听他说话乱七八糟的,心想谁跟你朋友之义。他也有些急了,忙忙地道:“我不姓叶。”黑衫人哦了一声,他又道:“我姓孟。”顿一顿再道:“我叫孟航。”
黑衫人笑道:“原来是孟兄,我叫张勘。”
孟航口中说了些举手之劳与人方便之类的客气话,张勘眯着眼笑着,也不知道听见没有,只是手里一扬,已经多了一只酒壶,又伸手拿了孟华面前的茶杯,噗地一下把残茶倒了,就斟上酒。孟航吓了一跳,张勘笑道:“孟兄,又不要你花钱,你紧张什么呢。”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粒金豆抛给了路过的小二,那小二忙连连笑着答应再上好酒来了。
此时孟航对眼前这人已觉十分孤疑,张勘整理了领口袖子,就举起自己的杯来。孟航也连忙举杯,他酒量普通,又多有留心,只抿了一口。张勘却已经把杯中酒一气喝尽,重又倒上。孟航看着他动作神情,虽是疏朗不羁中却又带着几分文雅的,而腰间只挂了一只青色小瓷瓶,但一无兵刃。孟航心中猜着他的出身,又不敢肯定。一想到自己也是有难言之隐的,开口问问也是不便了。是以二人对坐,只是喝酒。孟航心中不定,半杯酒都没能喝完,而对面张勘早已把一壶都喝干了。
他还正乱想着,张勘忽然开口道:“孟兄,你怎的不说话?”孟航猛地一醒,对上他那兴致盎然的眼睛,只得道:“咱们只是萍水相逢……我、在下一时不知道该谈说些什么话题好。”他说完这话,颇觉得不妥当,只好举杯想要掩饰一下。
张勘眼神却又不经意了,道:“就是因为萍水相逢,说话岂不是更容易。多少和亲友说不出的事,咱们这样的互相说说,就当是听个故事笑话就完了。”
孟航也是个行走江湖的人,自然也明白张勘说的道理,却没料到他就这么说了出来,语气却又怪怪的,不觉一愣。张勘又笑道:“孟兄可想问,刚才那女子找我到底因为何事?”
孟航道:“若张兄觉得说来方便,在下便也就听听。”
张勘道:“你定然是认为我和惠娘必有些情债渊源,是不是?”孟航听他这么说,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正尴尬间,他自己又接下去道:“扬州的景色倒是不一般的。尤其是七秀坊,当真是钟灵毓秀之地,不管是山是水,还是美人儿,都不像真的一样的好看。孟兄若没去过,一定要找个机会看看。”
孟航摇头道:“扬州七秀坊我自然去过的,的确人物秀美。可是‘不像真的一样’却怎么说?”
张勘哈哈笑道:“不像真的,那就自然是像画里一样好看了。孟兄可是太不解风情。”
孟航心道还是你说话太奇怪,谁会像你那么想呢。张勘又慢条斯理地道:“我去扬州游玩的时候碰到一个七秀出身的女子,的确是结下了一些交情。那时候我和她一起站在那二十四桥之上,只觉得古人那些吟风弄月的诗文放在这里,可都嫌不够。谁料好景不长,等我要离开扬州之时,却是惠娘跑来兴师问罪,问我为何不告而别。你说人生在世,哪有常在一个地方的道理?去留总是寻常的。结果就被她莫名其妙地追在后面。本来以为到了长安,已经无事了,不料又碰上她。直到今日遇上孟兄。”他说完了这篇话,一双眼睛笑吟吟的,只是盯着孟航看。
孟航被他看得几乎不好意思抬头,道:“从扬州到长安路途遥远,难道这位姑娘就……就一直跟着你?”
张勘道:“那倒也没有。其中当然还有些琐碎事情,说了无趣。”
这时候小二又送上酒来,却是一个小坛子。张勘拍开泥封,笑道:“十六年陈的竹叶青。别处倒也难得。我一向喜欢这个,今日孟兄就陪陪我罢。”说着又倒干了孟航杯中残酒,倒上新的。那酒色作浅碧,孟航平素不好酒,此时也忍不住好奇喝了一口,只觉得甘冽醇厚,入口虽易,后劲却长,不由得又喝了一口。
张勘看在眼里,笑道:“孟兄若是喜欢,以后你到了长安,就来此找老板要酒,只说是我要的。他尽会给你。就当是我报答。”
孟航口中连连说着不必,心想这人确实是个洒脱的人物,但是从他当才话中所言,必是在扬州有些……放浪不拘之事,伤了那两个女子的心了。可他说来却又有得意之色,未免太不厚道。男子立世,岂能如此。他心中想着,面上便也显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了。
张勘似乎也看出了孟航的心思,不再多话,只是一坛酒中他自己喝了三分之二还多。孟航本想劝他,却总叫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岔了开去。两人又相交未深,孟航便由得他去了。再饮一阵,张勘才仿佛兴尽,脸上露出一点疲惫的神色,却笑道:“今日能结识孟兄,也是张某的幸事。咱们就此别过了。还望之后能有再见的机会。”
他说完这话,也不管孟航如何答复,摇摇晃晃便站起身,但他似乎喝的醉了,一下没能站起,重又倒回椅子上,连身体也都趴在桌上了。孟航看的直皱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唤了几声张兄,却全无反应。孟航叹着气,只好也起身过来扶他,这一扶之下,却触到一片温热濡湿。他吓了一跳,抽出手一看,分明是一手血迹。鼻中又闻得一阵血腥之气,这才看清张勘腰腹间竟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只是他穿着黑衫,竟然显不出来。他方才又喝了许多酒,血腥气也被酒气遮掩过了。孟航简直要气得顿足,终是忍了又忍,酒楼上人多且杂,他怕惊了旁人,却又更怕再拖下去,眼前这人的血就真要流干了。他将张勘搀起,幸好座位上沾得血迹不多,他撩起张勘的衣襟悄悄擦了,也不管周围有人看着,抱着人便用轻功钻出了窗子,又从后门方向跳下来,一路施展轻功回到了客栈。路边人只见到一个灰影从身旁屋上略过,却也见怪不怪了。
他刚进了客栈门,便有伙计上来赔笑问好。孟航笑道:“我朋友喝醉了,我扶他回来歇一会儿。”说着便往楼上走,又想了想,吩咐伙计送开水到自己房里。回房关了门,孟航松了口气,把抱着的人扶到床上躺下,又皱了皱眉,只好自己去解那人的衣服。又从外面接进了开水盆子,把张勘伤口附近的血擦干净了。然后找出行囊中带的寻常伤药洒在伤口上,咬了咬牙,把自己一件干净中衣撕开,裹住了伤口。他做着这些,重手重脚得并不熟练。然而张勘颜色如雪,随他折腾却也没有反应。不由心想着这人明明受了伤,行事却还是这么任性胡来,真是莫名其妙。但是他所受的教育向来是要行侠仗义,扶助他人,虽然现在有事在身,也不能放下这个“怪人”不管。
等到一切弄完,孟航自己也已经一头汗了。伙计过来叫他用午饭,他口中敷衍着,却还是放不下张勘。又探了探他的脉息,终是决定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的好。他在酒楼时已吃过了一些小菜点心,此时还不觉得饥饿,又忽然回想到张勘倒是除了酒之外什么都没进肚。他苦笑着叹了一声,便出门寻找医馆去了。
他对长安不熟,四处问路之下又耽搁了一些时候才找到医馆,在外面排队又等候了一阵。他心中着急,却也没有法子。待轮到他,听说了张勘的情况,老医官问明了孟航所住客栈的地点,便叫他回去,只让让自己的弟子收拾药箱,随后便去。孟航有些不放心,但是看到别的病人仍在等待,他一向容易体谅他人,也不再多要求。
然而等他急急回了客栈,却发现房里空无一人——他只怕是自己眼花了,揉揉眼再看,果然房里再没别人。床上枕褥也都整理得好好的,盆里也装着洁净清水,好像他从来就没带人回来过一样。孟航两步走到开着的窗前,掀起随风飘着帘子向外看去,却哪能看到那人的影子。他心中气闷,关上了窗,才看见桌上压着一张字条。拿起来看时,只见写了些多谢相助日后感恩之类的言辞,落款也正是张勘。
孟航又从头把信看了一遍,果真写的是多谢相助而非相救。他不知怎地,心中便越发郁闷。那信上的字体娟秀流丽,和那人做派并不相似。然而即使他和张勘日后又重逢——他对那人“酗酒放浪任性”的诸般印象却是难以消去了。
这倒着实也让张勘烦恼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