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七 ...
-
马车在森林里前行。
驾车的是扎尔,但他显然不熟悉路线,总要和拿着地图的乌沙纳斯讨论究竟该怎么走,甚至有时会发生小小的争执。每当这时,扎尔就会把马车停下,独自去探查线路。如果他满脸欢喜地跑回来,则证明他是正确的,反之,如果是皱着眉头慢慢走回来,就说明他不得不同意乌沙纳斯的说法。
乌沙纳斯一直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不时和扎尔闲聊,他们说到莱卡恩,说到阿尔特盖德,也说到魔族和天族的事情,但没有任何话题能够引起伊克的兴趣。或者说,他压根没打算和这两个天族交谈。
他只是枕着一堆干稻草躺在马车上,看着天空被树枝切割开,又黏合在一起,再分开,再黏合。
乌沙纳斯曾问过他是否需要治疗伤口。
“不用!”他用魔族语回答,同时转过身子,背对着乌沙纳斯。他不需要看也知道,天族法师大概笑得更深刻了一些,然后继续和同伴聊那些他毫无兴趣的话题。
伊克心里憋着一团火,他抱着头,想用胳膊隔绝耳朵与外界的声音。他不想听见天族语在自己耳边肆意高谈阔论,无数次他想冲那两个天族喊叫,让他们闭嘴。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睡着就好。
于是他强迫自己入睡。可是无法确认乌沙纳斯和扎尔究竟是不是敌人的情况下,他总是保持一半清醒,手也没有从剑上挪开。
马车的颠簸将困倦送到伊克的身体、四肢和脑海,他的脑袋有些发胀,忍不住张嘴打了个呵欠。
有几个瞬间,他觉得时间很漫长,长得足够回忆起母亲第一次教他天族语时的情境。
魔族也会学习天族语、龙族语甚至是莱卡恩语,但这样的人并不多,他们大多是领主、军队将领、学者、祭司或商人。伊克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一个依靠打猎、耕作为生的普通人。
“为什么我要学天族语?”回忆里年幼的伊克这样问母亲。
“因为你或许会重新选择。”莎乐美微笑着回答。
伊克没有听懂,可是孩子天生的好奇心让他愿意接受这门新的语言。于是跟着母亲学习天族语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他甚至没有想过为什么母亲会说敌对种族的语言。
她似乎有很多故事,但不愿意说与人听,哪怕是对自己的儿子也隐藏了秘密。
有时伊克问起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情,“他是谁?他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他还活着吗?”
莎乐美的嘴角总是扭曲成一个苦涩的笑容,她抚着儿子浓密的头发,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沉在她的喉咙里,她说:“将来你会知道的。但这对你毫无益处。”
渐渐地,伊克不再问父亲的事,他想这个人或许已经死了,但即使活着又能怎样呢?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缺少了一个父亲而变得不幸或者糟糕。
他们看到算命婆婆的小木屋时,天色已经发亮。
伊斯夏尔肯的居民大多是人类,但也有少数守护者在这里隐居。住在穆尼海尔森林的算命婆婆是其中之一。
此时晨光透过红色的树叶,洒在小木屋前的院子里。这木屋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外墙的颜色深浅不一,颜色最深的地方有一个烟囱,青烟沿着烟囱攀爬,直至高高地飘过屋顶,在空中散开。
“也许算命婆婆为我们准备了秋葵煎蛋卷。”乌沙纳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他已经闻见了蛋卷的味道。
“我倒希望能喝上一大杯罗甘莓果汁。”扎尔嘟囔着。
马车停在院子外,乌沙纳斯跳下车,冲屋内喊道:“婆婆,我们把伊克带来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驼背的年老女人拄着拐杖,慢腾腾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满脸皱纹,松弛的肌肉毫无生气地垂挂在大大的鹰钩鼻两侧,花白的头发梳成奇怪的发髻,形状就像是鸟合上翅膀的瞬间。
算命婆婆咳嗽了两声,用那苍老如泥土下落叶般的声音说:“秋葵煎蛋卷和果汁都准备好了,赶了一夜路,都饿坏了吧?”她眯起眼睛,目光越过乌沙纳斯和扎尔,“伊克,你是在自己疗伤吗?”
乌沙纳斯和扎尔转过头去,然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伊克原本灰蓝色的皮肤泛起了明亮的麦黄色,他手指上的利爪不见了,背上的鬃毛也无影无踪。
这个样子完全就像是天族。
“你……”乌沙纳斯瞪大了眼睛,原本灵巧的舌头好像打结了,发不出一个词语。一旁的扎尔大张的嘴巴则差不多可以塞进一枚鸡蛋。
“身为天族的你们,看见这个样子居然会吃惊?”伊克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单臂撑在马车边缘,灵活地翻身跳下。
“你为什么会是天族的模样?”乌沙纳斯终于开口。
伊克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一旁的算命婆婆。
算命婆婆又咳了几声:“伊克的母亲是魔族,父亲是天族。他拥有两个种族的血统,平时虽然都是魔族的姿态,但也可以变化成现在这样。”
“我的复原能力虽然比一般人强,但变成天族时恢复的速度会更快。”伊克一只手按在之前受伤的肩膀上,用力甩了甩胳膊,看上去他的伤势差不多痊愈了,“之前不能确认你们是否撒谎,所以我一直保持魔族的样子。现在看见婆婆,知道你们没有敌意,就能安心疗伤了。”
“这可真是难得一见啊!”扎尔发出惊叹,乌沙纳斯则好奇地上下打量伊克,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件物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喂!你看够了没?”伊克显得很不高兴,于是撇开众人兀自走进了小木屋。扎尔也跟了上去,他看起来真的渴坏了。
“那么,”乌沙纳斯看着伊克的背影,压低声音向算命婆婆询问,“他的父亲是谁?现在和他们居住在一起吗?”
“不,那个男人在天界。”算命婆婆皱起眉头,干枯的皮肤在眉间拧成深刻的三道纹路,“乌沙纳斯,你好奇心太重了。”
乌沙纳斯笑了起来:“我还会有更好奇的举动。”他回头看了看载他们来到这里的马车,跑了一整夜路的母马,此刻正悠闲地啃食着地上的草叶。
他微微展开双臂,“您觉得我这身衣服怎样?如果是参加魔族的婚礼,不会显得失礼吧?”
算命婆婆的咳嗽似乎更严重了。
“你不但好奇心重,脸皮也不薄。”
“这都是我的优点。”
**********************************************
如果是在几天前,伊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婚礼竟然会有来自天族的不速之客。
他最终还是捱不过乌沙纳斯的死缠烂打,答应让他和扎尔跟随自己以及算命婆婆返回莫尔海姆。
而且伊克也不得不承认,因为有乌沙纳斯他们的帮助,这一路上安全了许多。即使和莱卡恩或者其他野兽狭路相逢,他们也总能全身而退。
载着四个人的马车很快就来到了阿尔特盖德。
乌沙纳斯对魔族的市集很感兴趣。他甚至不惜用厚重的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隐藏了天族的特征,大摇大摆地跟在已经变回魔族姿态的伊克身后。
无论是走过城门守卫身边,还是与魁伟的魔族武士擦肩而过,乌沙纳斯都泰然自若,丝毫不露马脚。他甚至还用娴熟的魔族语跟银器店里肥胖的老板娘讨价还价,最终以200基纳的价格买下一对银杯。
“这种雕刻工艺和天族截然不同。”伊克帮乌沙纳斯付钱并且接过杯子之后,听见乌沙纳斯压低声音,得意洋洋地这么说着。
“我先声明,这钱只是帮你垫付的。你一会儿得还我。”
“别总是强调钱的事情,多俗气啊。”乌沙纳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看我像是会欠钱不还的人吗?”
伊克撇撇嘴:“那可说不准。”
因为毕竟同行的有两个天族,为了不惹麻烦,他们把马车停在远离城门的森林里,位置十分隐蔽。
当伊克和乌沙纳斯回到马车旁时,算命婆婆和扎尔正面对面坐在两块石头上,算命婆婆拉着扎尔的手仔细看着,嘴里念叨着什么。
“这是在看手相吗?”乌沙纳斯凑上前去。
“是的,”扎尔说道,“婆婆说我以后做出一番大事业,还能成为英雄。”
“嘿!”乌沙纳斯没忍住笑,但他更忍不住好奇,把手也伸到算命婆婆跟前,“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将来会不会成为闻名天界和魔界的艺术家?”
伊克和扎尔都发出不屑的嘘声。
“你啊,”算命婆婆只拉着他的手看了一眼,“你将来会做官的,能够参与政事。”
“那多没劲啊!”乌沙纳斯笑了笑,“即使要做官,也得是宫廷画家才有意思。”
扎尔捂着肚子背过身去,肩膀在微微颤抖,似乎很努力地在隐藏自己的某种情绪。
伊克则忍不住也想凑个热闹,“那我能不能赚大钱,让夏洛特和妈妈都过上富足的生活?”
算命婆婆拉起伊克的手。她仔细看着,看了很久,却始终一言不发。
伊克看见她的眉头越来越紧,感到很不安,“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不,”算命婆婆摇了摇头,话语又停了片刻,“你的手太脏了,我看不出来。”
笑声终于从扎尔的胸腔中爆发出来。
伊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来有些窘迫地看着算命婆婆,“难道手脏就看不出来吗?”
“和你开玩笑的,”算命婆婆脸上绽开和蔼的笑容,“你会和心爱的姑娘白头偕老,永远恩爱幸福。”
“我就说嘛,怎么会看不出来!”伊克松了一口气,随即哼着小曲儿去整理刚才买回来的东西。
他没有留意到,算命婆婆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忧愁与失望。
“您没有说真话。”
算命婆婆抬起头,看见乌沙纳斯绿色的眼睛。总是微笑的天族法师,此时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伊克将来会遭遇不幸吗?”
那年老的女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看见两颗一模一样的星辰,不知道哪个才是伊克。但是……”
她的眼睛蒙上了深不可测的混沌,目光如同消失在宇宙的尽头,“这两颗星辰,一颗即将陷入黑暗,另一颗则会被仇恨所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