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度王国》Series

14、十三

　　十三、

　　棕黄的母马沿着河岸不紧不慢地跑着，它已经有些年岁了，早已学会如何处理主人的命令。任凭金发的魔族青年如何叱责，它都依旧保持自己的步调。直到主人的鞭子落下，才极不情愿地加快脚步，可是过不了多久又像忘了疼痛，再次兀自放慢速度。
　　天族法师不禁笑了起来，“伊克，连马都知道怎样敷衍你，你这做主人的是不是太失败了？”
　　伊克瞥了他一眼。不过并没有生气，因为他看到了堆放在乌沙纳斯脚边那一大捧依然保持新鲜的铃兰。
　　夏洛特看到一定会高兴得尖叫起来。
　　伊克乐呵呵地想象着未婚妻的笑容，抬头看去，村子前那棵被积雪压弯了腰的老树已近在眼前。

　　“那就是我们村子……”伊克用马鞭指了指前方，但他还来不及说下一句话，脸色就变了。
　　因为随着马车绕过一个转弯，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村子方向滚滚地冒出了青黑色浓烟。
　　伊克大叫一声，扬起手重重地给了马身上几鞭子，可怜的牲畜嘶鸣一声，大步疾驰，车上的人们几乎被惯性掀翻在干草堆里，乌沙纳斯甚至压坏了几簇铃兰，花汁沾染了他的掌心和衣袖。
　　马车冲进村庄，咔啷啷地碾过干涸了血迹的石板路，伊克勒紧缰绳，母马正好在他家门前刹停脚步。
　　“妈妈！夏洛特！”伊克喊着亲人的名字，从车上一跃而下，冲进了房门敞开的屋子。
　　乌沙纳斯和扎尔也跳下车，看着前面黑烟腾起的方向，“我们先去那边看看吧。”跟算命婆婆打过招呼之后，两人迈开步子朝前跑去。

　　希洛站在被烈火包围的神殿前，她身边还悬浮着响应主人召唤而来的火焰精灵，不时为这大火增添能量。
　　身后传来急促的步伐，希洛立刻转过身去，用以施法的法珠同时从手背上跃起，如同利剑出鞘般为主人做好战斗准备。
　　乌沙纳斯刚刚看清眼前的人影，希洛的咒语已经念完，火舌朝天族法师猛扑过去。扎尔一把推开乌沙纳斯，两人跌倒在地板上。肤色黝黑的杀星很快就爬了起来，挥舞着双刀向希洛冲去。
　　火焰精灵挡在主人面前，一记重拳挥向扎尔，扎尔闪避开来，继续朝希洛发起进攻。
　　几个回合下来，扎尔没能近身半步，希洛略占了上风。

　　“住手！都住手！”算命婆婆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杀气还在刀刃上萦绕，符文仍在法珠边回旋，但扎尔和希洛都停下了动作，齐齐地看向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来的算命婆婆。
　　刚才还因为无法插手战斗，只好站在一旁观察的乌沙纳斯看到了转机，连忙上前扶住老人。对方却甩开了他的手，恭敬地朝模样不过十八九岁的魔族少女行礼。
　　“向您致敬，尊贵的莫尔海姆女爵希洛殿下。”
　　乌沙纳斯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少女竟是如此身份。
　　“算命婆婆，”希洛也点点头以示回礼，“我不知道您也在这里。”
　　“这两位是我的天族朋友，他们不是敌人。”算命婆婆看向乌沙纳斯和扎尔，“我们应邀来这村子参加婚礼，可现在这状况究竟是……”算命婆婆话音未落，一声怒吼从她身后传来。
　　伊克显然没有在屋子里找到母亲和未婚妻，于是也顺着浓烟的方向找到了这里，看到被大火吞噬的神殿，他一头冲了过去。如果不是扎尔死死拉住，他大概会立刻变成火人。

　　“这是怎么回事？”伊克一边想要挣脱扎尔，一边朝周围的人吼着。
　　希洛疑惑地看了看伊克，然后轻声说：“这里面都是尸体，我又不会祈送，也没有时间埋葬……为了避免野兽侵害，只好火葬了。”
　　“都是尸体？”伊克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声音暗哑，“你说……都是尸体？”
　　“啊，没错，”希洛垂下头，“我来的时候，这村子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咆哮从伊克胸腔中喷薄而出，他再次试图冲进火墙，扎尔则用尽力气抱住他：“你冷静一下！你冲进去会被烧死的！”
　　“让火停下来！”伊克冲着希洛大吼，近乎哀求地大吼。
　　希洛楞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解除了火焰精灵的召唤，取而代之地叫来了水之精灵。

　　浑身透明的水龙很快将火墙撕开了一道口子，伊克挣开扎尔的手，从这道空隙冲进已被烧掉一半的神殿。
　　原本堆积在一起的尸体如今已有不少化成了焦炭，还没完全焦化的也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别说辨认出面孔，甚至连性别年纪都无法辨认。伊克慢慢地走在这些焦黑的尸体间，寻找着其中是否有遗落的线索，步伐沉重得像要把地面踏出凹陷。
　　终于，他跪了下来，从一具焦黑的躯体上拾起一枚耳环，那耳环的金属边缘已经被烧黑，但镶嵌其中的蓝色宝石却依然熠熠发光，有如深海有如天幕。
　　“妈妈——！！”
　　悲愤的怒吼撕裂了空气，周围的气流战栗地呼啸着，如同无法承载这伤戚的重量。
　　伊克低下头，紧握着耳环的拳头砸向地面，一下又一下，从他的拳头间迸出血线，和着泪水滴落在焦黑的躯体上，很快不见踪影。

　　众人站在神殿外，希洛试着踏出步子，但乌沙纳斯用眼神劝阻了她。
　　许久之后，伊克停下了动作，但仍然低着头。希洛听见他充满哽咽和愤怒的声音。
　　“是谁干的？”
　　其他人也听见了，纷纷看向希洛，因为这里大概只有她才知道真相。
　　希洛张了张嘴，忽然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浅淡的笑容，不知为何，她心里一紧。
　　最后，她咬咬牙，说到：“是天族入侵……我和他们其中几个人在村外遭遇了，一时大意被束缚住。他们也许正忙着撤离，没有杀我，而是利用奇斯克转移了。”
　　“知道是天族哪里的人吗？长什么样呢？”乌沙纳斯用魔族语问道。
　　希洛垂下眼帘，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一个法师，还有两个很高的两个武士，其中一个……皮肤很黑。”她有意识地避开乌沙纳斯的目光，害怕他看穿自己有所隐瞒。
　　乌沙纳斯似乎并不在意这种没有太多价值的情报，他只是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魔族女爵，然后自顾自地摸着下巴说到：“如果是天族的话，肯定是通过时空裂缝而来。能够连接莫尔海姆的裂缝，只在埃尔特内出现，那里属于天界的阿斯凯尔德王国。”
　　希洛猛地抬起头来，疑惑的目光对上了乌沙纳斯带着一丝笑意的浅绿色眼眸。
　　“那是我出生的国度。”
　　乌沙纳斯最后一句话如同一把小小的锤子，在希洛心里怦然敲响。

　　但很快，伊克的声音就把她的意识拉回。
　　“我要报仇！”说这话时，伊克的牙齿都在咯咯作响。他依然紧紧握着那一枚耳环，红色的斗气在眼里升腾。
　　“别、别开玩笑了！”希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你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难道还去天界找吗？”
　　伊克看了看她，目光让希洛禁不住在心里打了个冷战。
　　“天族入侵者杀了我妈妈……还有我的未婚妻……”他声音再度低沉，“我要去天界找出凶手，给死去的人们一个交代！”
　　希洛涨红了脸，她觉得眼前这个人一定是头壳坏了，“那是天界啊！就算你伪装得再好，还是会被认出。然后他们会像对这些村民一样把你杀死！”
　　伊克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耳环。

　　最后是算命婆婆打破了沉默，“这些尸体总不能这样置之不理。”她顿了顿，“我也曾经是祭司，就让我来祈送他们吧。”
　　伊克看着算命婆婆，对方似乎是在征询他的意见。最终，他点了点头。
　　于是希洛和乌沙纳斯帮助算命婆婆在地上画出魔法阵。魔族老人扔下拐杖，走到阵型中央，念起复杂的咒语，白色的光芒在她布满皱纹的手掌中幻化变形，最终成为一道有形的符文圆环。
　　与此同时，神殿废墟上方的云层中透出一缕光芒，温柔地笼罩在整个废墟上空。那些焦黑的躯体化作一个个形状不同，大小不一的光点，从废墟间飞升而出，拖着长长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尾巴，朝着那光芒飞去，逐渐消失在天空中。
　　这是让失去生命的躯体回归奥德流动的仪式，是祭司们的工作，让逝去的人们重新回到他们远古时代与之共存的万事万物间，永远融入自然，归于安宁。
　　伊克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开。返回时，手里多了一大捧新鲜的铃兰。
　　他注视着这些铃兰，喃喃地说着什么，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然后一扬手，把铃兰全部抛洒上天际，这些洁白娇嫩的花朵一接触到符文的力量，也纷纷化作了光点，渐渐消失。

　　希洛抬头看着漫天的花瓣，心里忽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柔软。
　　她的目光延伸到天边，云雾之后，分割魔界与天界的永恒之塔若隐若现……

　　****************************************************************

　　与希洛道别后，伊克和乌沙纳斯、扎尔一起陪同算命婆婆返回伊斯夏尔肯。
　　和来时的气氛不同，这一路谁也没有过多的言语，乌沙纳斯也没有再坚持要去看看魔族的市集。棕黄的母马就这样拖着沉闷阴郁的气氛再次来到算命婆婆的小屋前。
　　看着收敛了往日笑容的伊克漫不经心地修整着有些磨损的马车，乌沙纳斯忍不住开口问到：“你打算怎么去天界呢？”
　　伊克没有说话。
　　“等待不知何年何月会出现的时空裂缝？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欧比斯，和那群贪婪的乌云岛商人讨要一个乘坐商船的机会？”
　　依然没有回音。显然这两种方法都包含了太多运气的成分和不确定因素。
　　乌沙纳斯笑了一下，“我倒是有个更好的办法，你要不要听？”
　　伊克很讨厌他这种不识时务的语气，虽然依旧不说话，但还是有意无意地竖起了耳朵。
　　“你以为我经常来魔界找算命婆婆，都是通过那些神出鬼没的时空裂缝吗？”乌沙纳斯似乎不想一下就说到重点，故意兜着圈子，“要知道，谁都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每次都能碰上。不过，如果是自己制造裂缝就不同了……”
　　“乌沙纳斯！”一旁的扎尔叫了起来。
　　但他的伙伴只是挥了挥手，依然笑意盈盈，不紧不慢地说着：“我的家族世代都掌握着改变奥德流向，扭转空间的能力，能够凭自己的意志制造时空裂缝。”
　　伊克抬起头来看着乌沙纳斯，魔界并不强烈的阳光投射在他眼里，闪烁着跃动的光芒。
　　“目的地的结界力量越强，打开裂缝的难度越高，比如要制造通往极乐世界或者伏魔殿的裂缝，恐怕会搭上性命。不过，连接伊斯夏尔肯和天界的普埃塔，倒是只需耗费一些精神力。”
　　“普埃塔？也是阿斯凯尔德的领土吗？”伊克终于发问。
　　“是的，虽然是几十年前阿斯凯尔德从别国占领的地域，远离埃尔特内或者阿斯凯尔德首都，但毕竟也属于天界。”乌沙纳斯抱着手，饶有兴味地看着伊克脸上表情的变化，“你大概也不能一下就找到报仇的对象，不如就从普埃塔开始，以天族的姿态前往埃尔特内，逐渐寻找情报。”
　　伊克看着乌沙纳斯，虽然仍没有露出半点喜悦，但他脸上紧绷的肌肉已经慢慢放松。
　　“不过报仇这个事情，或许会困难重重，弄不好你也会送命。”乌沙纳斯依旧笑嘻嘻的，“你做好准备了吗？”
　　伊克把手按在胸口，他之前已经把那枚耳环上的蓝宝石取下，做成了项链，如今就熨帖在他的手掌下。“我一定要报仇，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那些凶手！”

　　看着大步走在前面的伊克，扎尔皱起眉头，他走到乌沙纳斯身边，低声说：“这样好吗？故意制造裂缝，让一个魔族去到天界，这就像是在背叛国王……”
　　“扎尔，你什么时候关心起国王的感受了？” 乌沙纳斯语带嘲讽，“像我们这种平头百姓，甚至没有亲眼见过国王，为什么要替他遵守什么道德或者律法呢？何况，伊克也不完全算是魔族。”
　　“可是这样做，总觉得会对天界不利。”扎尔换了个说法。
　　“我只想看看这件事情最后会变成怎样的结局，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乌沙纳斯像是一个得到了玩具的孩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有时候扎尔实在无法理解乌沙纳斯的想法，他平时明明总是遇到危险就缩在一边，看到不利情况就见风使舵，但往往会有惊人的举动和决定，就像他一次次拉着自己来魔界探奇，尽管有着扭转时空的能力，但这种冒险行动依然让人禁不住要抹一把冷汗。

　　三人来到吐纳普蕾湖，一株不知年岁的大树矗立在湖中央，膨大的树冠开满了各色花朵，遮蔽了天空的颜色。
　　“整个伊斯夏尔肯，只有这里的结界最为脆弱，奥德流动也最频繁，所以从这里打通时空裂缝很容易。”乌沙纳斯一边解释着，一边展开手中厚重的法书，他看了看伊克，像是最后一次询问他是否改变决定。
　　伊克抬头看看接通天际的树冠，停顿了一下，再次把目光收回时，眼睛里带着金刚石般的坚定。
　　乌沙纳斯笑着点了点头，念动咒语，一道刺眼的光束从他手中冲出，直冲向粗大的树干。
　　轰的一声巨响，惊起湖里的水鸟扑棱着翅膀飞出老远。
　　强光晃得伊克忍不住闭上眼睛，当他再度睁开眼时，一个犹如搅乱了空间的漩涡已经悬浮在树干前，缓慢地流动变化着，折射出奇异的蓝紫色。
　　“这就是时空裂缝，”乌沙纳斯转过身来，指着那团甚至不能被称为物体的存在，“走吧，伊克，去天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