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度王国》Series

10、九

　　莎乐美燃起火堆，把从家里收拾出来的废弃物品一件接一件投入火中。她这几天把屋子里里外外都彻底清扫了一番，儿子结婚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也是件大事情，收拾干净一些总是好的。
　　破旧的书籍、没有用的什物……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一个陈旧的木匣子上。匣子里装的是一件白色衣裙。莎乐美将它展开来，捧在手里慢慢摩挲着。从式样上看，这是一件祭司们穿的服装，已经有些发黄了，但依然整洁。
　　莎乐美沉思了片刻，又把衣服放回木匣，然后一并投入火堆。火焰像是一头等待食物的野兽，顷刻间就把木匣纳入怀抱，兴高采烈地旋转起舞。
　　升腾的火舌越来越旺，越来越高，逐渐在空气中扭动成一个人形。莎乐美睁大了眼睛。
　　那人形张开嘴，发出洞穴回音般空阔而重叠的声音：“你是我的祭司，我的信徒，我最忠实的仆人。你必须遵从我的意志，把你的孩子献给我！”
　　莎乐美惊恐地跌坐在地上，回忆的片断从四面八方涌进她的脑海。

　　两颗星辰……
　　心脏的跳动……
　　奴役的印记……
　　男人嫌恶的目光……
　　竭力的奔逃……
　　时空的裂隙……

　　她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但惊叫仍然在心底爆发，那力量行将摧毁她的意志。

　　谁家传来母亲安抚孩子入睡的歌声，旋律在黑夜中牵出一丝并不存在的光亮。
　　莎乐美猛然抬起头，火堆依旧噼啪地燃烧着，根本没有什么人形。她明白了，那人形不过是一个幻觉。尽管如此，冷汗依旧浸湿了她的额头、前胸和脊背。

　　“给我所有的孩子们，你们的生命充满着生机与活力。”那歌声唱道。
　　莎乐美听着，发现自己也正附和着轻唱。
　　“给我所有的孩子们……”她唱道。“所有的孩子们……”
　　这个夜晚没有月光，旋律就是天地间唯一的光。夹杂着雪片的风安静了，不再挥舞寒冷。火焰也不那么炽烈，似乎遗忘了燃烧。就连冻结的河流也不再怀念被禁锢的自由，潺潺地附和着那歌声的流淌。

　　最后所有声音隐没在一声叹息中。木匣连同包裹的衣裙已经化为灰烬。莎乐美熄灭了火堆，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忽然，不远处的树丛发出响动，莎乐美站住脚。
　　她惊愕地看到，一个天族男人艰难地从树丛后走出来，他的样子非常狼狈，红黑的胡须头发纠缠在一起，身上的盔甲残破不堪，沾满了泥土和血迹。
　　“夫人……”男人蹒跚地向莎乐美靠近，“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厄米修斯……”
　　莎乐美一个激灵。毫无疑问，她记得这个名字。厄米修斯看到她的反应，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请你救救我吧……”。莎乐美紧紧攥住衣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厄米修斯继续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说过要报答我的……”
　　这句话中断了莎乐美的犹豫，“是的，我记得你。”
　　厄米修斯摇晃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莎乐美走上前去，蹲下身来查看，发现他的伤势并不轻。
　　“有人在追杀我，请你给我一个藏身之处吧。”厄米修斯带着哀求的语气，已经翻起白皮的嘴唇颤抖着。
　　莎乐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咬了咬嘴唇，然后将厄米修斯的手绕过自己的脖子搭在肩上，扶着他站起，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他们敲开房门的时候，站在门内的夏洛特一脸错愕。
　　“夏洛特，帮我准备一些纱布和药草。”莎乐美早就料到夏洛特的反应，但她没有任何解释，只是这样一边吩咐未来的儿媳，一边将厄米修斯扶进屋子，“还有，把门锁上，窗帘也拉上。”
　　夏洛特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她还是按照莎乐美的吩咐锁上门，拉上了窗帘，然后去寻找纱布和药草。
　　莎乐美让厄米修斯坐在椅子上，看到他紧盯着夏洛特忙碌的背影，于是说到：“这姑娘的父母去世了，我收留了她。”
　　“那个孩子呢？”厄米修斯问。
　　“……他出门去了，现在不在这里。”莎乐美从一旁的桌子上取来水壶和杯子，倒了水递给厄米修斯。
　　厄米修斯接过水，一仰脖全部喝下，满足地叹了口气，“我刚才还以为能看到他长大后的样子……”他停顿了一下，“都已经二十多年了，该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了吧。”
　　莎乐美没有说话。夏洛特已经拿来了纱布和药草，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因为他们说的是天族语言，莎乐美并没有教过她。
　　“莎乐美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夏洛特忍不住询问。
　　“我曾经被天族俘虏，是他救了我，让我能够回到魔界。”莎乐美简单地解释着。“他现在受了伤，我想我该帮助他。”
　　厄米修斯似乎猜到了她们对话的内容，他笑了一下，但是伤口的疼痛让这个笑容看起来格外扭曲，“那时，国王，不，菲狄奥斯说有一个魔族女人逃进德约海尔的森林里，让我们找到之后立刻杀了她。结果是我先找到了你。那时你紧紧地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惊慌失措。”

　　没错。回忆浮上莎乐美的脑海。他说的那孩子就是伊克。他刚出生没多久，莎乐美就不得不带着他逃亡。她还记得那个晚上自己是多么惊恐、哀伤、愤怒和无助，她怀抱着伊克，顾不上生产之后的疼痛与不适，在漆黑的森林里竭力奔跑。树枝划开她的衣裙，刮伤了的皮肉，石头把双脚磨出了血，但她依旧不敢停下，只能奔跑。最后她被树根绊倒了，膝盖血流不止。身后有人骑马追了上来，那个人就是厄米修斯。
　　他跳下马来，举起了刀。可怜的魔族女人苦苦哀求他：“请你放过我，放过我的孩子！”
　　厄米修斯看了一眼莎乐美怀中的襁褓，那小小的婴儿睡得正香，完全不知道眼前的危险。
　　他犹豫了很久，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家里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没说下去，而是用刀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边没有追兵。一直往前走会看到一处小神殿，老祭司是我的朋友，心肠很好。你只需说是厄米修斯让你来的，相信他会收留你的。”

　　屋外传来几声狗的吠叫，在夜色中并不清晰。
　　莎乐美将纱布缠上厄米修斯腰部的伤口，夏洛特手持油灯，站在一旁为她照明。厄米修斯仍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往事：“你到了神殿，老祭司果然没有赶走你。但这并不是久居之地，你必须回魔界。几天后我就去神殿找到你，把你伪装成我的家眷，带到埃尔特内。那里有一处我唯一知道的时空裂缝，只是无法预测何时开启。你就隐藏在那附近。后来我再去找你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我想你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回到了魔界。”
　　莎乐美依旧默不作声，麻利地用刀剪割断纱布，然后用力收紧。
　　厄米修斯因为疼痛咧了咧嘴，“没想到如今会在这里遇到你，这一定是主神的庇佑。”
　　伤口已经包扎完毕，莎乐美忽然想到了什么：“是谁在追杀你？”
　　“是菲狄奥斯的长子，阿斯凯尔德的阿萨王子。”

　　莎乐美手中的刀剪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萨……？”她的瞳孔放大，嘴里重复着这个名字，“阿萨……”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这孩子的名字叫阿萨，光之子，众神之子。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们喊叫的声音，狗叫得更加厉害，火光在窗帘外跳跃。有人用力地捶着他们的房门：“莎乐美、夏洛特，你们快躲到神殿里去！”
　　“出了什么事？”夏洛特跑到门边，朝门外喊道。
　　“天族入侵了！女人和孩子快去神殿避难！”

　　虽然听不懂魔族的语言，但是厄米修斯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浑身战抖，紧紧地抓住身边的桌子：“他们来了！阿萨王子追来了！”
　　莎乐美反应过来，跑进厨房，那里有一个大水缸，里面并没有多少水，容纳一个人是足够的。“你藏到这里！”她指着水缸，厄米修斯立刻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快步走过去。莎乐美和夏洛特帮助他藏好，然后用盖子将水缸盖上。
　　“接下来该怎么办？”夏洛特声音有些发颤，年轻的姑娘显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脸色都发白了。
　　“你去神殿，那里会有人保护你。”莎乐美拍了拍夏洛特紧紧交握在胸前的手，然后打开房门，“快去，一口气跑过去！”
　　“您不和我一起去吗？”冷风灌进屋内，夏洛特的声音显得更加颤颤巍巍。
　　莎乐美笑了一下，“你先去吧，我去看看情况，很快就来。”
　　夏洛特想阻止她，可是莎乐美已经转身向火光照亮的、喧嚣声最嘈杂的村口走去，很快融进了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