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倾芳酒》宸婳

7、水纹珍簟思悠悠

　　月上中天，宫灯一盏盏被点燃，茜纱宫灯逶迤，将深宫点缀得明明暗暗，叫人看不分明。暖风开处，已有蝉儿催夜，稍知暑意。
　　漫无目的地行走，穿过柳岸花堤，重重殿宇楼阁，一路幽僻。花枝撞阻，拂摇阵花之雨，绿条幔挂，见木槿、紫薇幽韵，石畔摇曳几许翠竹。而我却无心赏景，眉心微拧，不住地在心中掂量瘟疫一事，越走越慢。
　　突然身后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长公主殿下。”
　　转身看去，一袭白袍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扬起客气有礼的笑容：“原来是世子，近来在宫中住得可还习惯？”
　　他微微拱手，右手握着一支翠色玉笛，“多谢陛下和殿下关心，宫中百般备全，臣安然享之。”
　　我抬眸一笑：“若有不尽之处，世子可直接与我明言。父皇对世子甚为赏识，特嘱咐本宫好生款待，如若招待不周，本宫可要挨骂了。”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那股清澈淡然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安心，我对他说话并没有那么拘束。
　　他看着我，优美的双唇漾开一抹笑痕，如笼烟融月，似浥露淡竹。“殿下方才似有忧心之事，不只清能否为殿下分担一二？”
　　看了他片刻，他脸上一派平和清雅，看不出任何情绪。良久，我微微垂首：“孜阳等地出现疫症，想必世子早已知晓了吧。此次大疫如果不能控制得当，后果会不堪设想。”
　　今日午膳后，我如往常一般摒退左右在初阳宫小憩，刚有些睡意，却被父皇一纸急诏招入勤政殿。赈济司带来消息：京都外九城中的三城已经发现同孜阳，承平症状相同的疫症，染者数十人，已有七人不治身亡。对于这样的情况，父皇固然忧心忡忡，而我，却感觉到一种令人恐惧的征兆。
　　史上每次大规模的疫病，无一不是死者以数万计，甚至可以灭绝一方生灵。更甚者，让国力大损，一旦北方楼珂等国起了图谋之心，怀月就会毫无抵抗之力，任其宰割了。瘟疫，实在令人闻之色变毛骨悚然。
　　御乾殿中女官自修仪以下，另有修言、修容、婉容三品，晌午过后，我奉父皇之命亲自带了几个女官巡戒后宫，并下令内侍宫娥一律不得随意出宫，然后从御药房领取艾草等药物分发了下去，再告知各种预防办法。皇宫内城一律戒严，进出都做了严格的限制。
　　后宫中殿宇无数，哪处也不是好应付，直忙到晚膳过后，我方去勤政殿复命。和父皇一道批了一会儿奏折之后才离开来到这里。然而，那些出现瘟疫的地方离京都很近，太医院中的御医到了疫区多时，却一直找不到治愈之法。照这般形势，单防染病之人，简直是防不胜防，很难保证这瘟疫不会传入京城。
　　他略微沉吟一下，眉峰微微聚起：“殿下可是担心疫症得不到治愈之法？”
　　我轻轻点头：“正是。”
　　他低首，似是在想些什么，不一会儿，他开口道：“臣愿请旨前往，臣在游历中曾向多位神医求教，兴许微臣能找到对症之策。”
　　“世子会医术？”我微微惊讶。
　　“是，臣下不才，略通一二，愿前往疫区助殿下一臂之力。”他的面庞上浮起清浅的笑容。
　　“让你去不甚妥当，你若有差池，我们如何向你父王交待？”我摇摇头，沉重的叹息自口中溢出。
　　“即使找不出治愈疫症的方法，微臣也能保得自己平安无事。我风家世代食君之禄，自当为君主分忧，父王不会反对。”他上前一步，微笑道，笑容中有着不可推拒的坚决。
　　我听言一笑：“如此便多谢世子了，明日我就向父皇请旨，只是父皇会不会同意就未可知了。”说罢，我转锅脸去看向那一池含苞待放的菡萏，他也站在我身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任清风吹拂在脸上，我的裙裾和他的袍角在风中纠缠不休……
　　紫绡烟罗帐，羊脂白玉枕。我自塌上撑起，身子却有些无力。见殿外似乎已经大亮，我赶紧起身，朝会已然结束。
　　帐间悬着一双镂空雕银熏香球，安神的药物淡香缭绕在鼻尖，无怪乎睡了那么久。我赶紧唤了殿外的侍女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叫醒我？”我坐在菱花铜镜前，任映菊给我挽发。
　　“昨夜殿下睡下后，清世子来过。他说殿下近日太过劳累，他已向皇上请旨，今日殿下可以不用上朝。并给了奴婢一盒挽华香，说是能让殿下睡得安神。奴婢们见殿下最近精神不济，所以就擅自……”一边捧着妆奁的西竹敛首答道。
　　“罢了，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是下次不得再如此行事。”我打断她，“今日既不用上朝，就不用梳那么繁复的发髻了，还是梳归云髻吧，我自己来。”说着我将发髻打散，从映菊手中接过玉梳，将长发挽起，自妆奁中取过一支样式简单的羊脂玉簪插在发髻里，脂粉未施。
　　梳洗过后，西竹命人将早膳传入殿内。青碧的玉碗里盛着清淡的白米粥散发着暖暖的气息，配着几道独特爽口的小菜，吃着甚是舒心，我的胃口比平日里好了许多，竟一连吃了两碗。正当我要放下手中筷子的时候，梧雨走进殿来：“殿下，翀熙王世子求见殿下，正在秋棠阁等候。”
　　我摆摆手，让她们将早膳撤下，着一袭曳地月华裙向殿外走去。庭风微暖，带过廊前的几片花叶。
　　秋棠阁是初阳宫的偏殿，历来被我用来会客。刚迈入秋棠阁，就看见淡淡的阳光撒入殿内，洒在临窗远眺的那个男子身上，仿佛那抹暖阳是自他身上蕴起，将那身白袍衬得柔和而不失光华，倜傥之中无处不在地带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风雅。
　　许是听到身后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朝我走过来，对我拱手一揖道：“臣见过殿下。”看着他那沐浴在暖阳下的身影，我竟有一丝愣怔。他的眼角漾起和煦的笑容，眸中那波水光潋滟不息。我霎时意识到这样盯着一个男子看有些失礼，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脸还有些发热，于是朝他微微一笑赶紧掩饰过去。
　　“昨日……”我们竟同时出声，不由相视一笑。“世子请说吧。”
　　“殿下昨日休息得可好？清昨日见殿下眼下疲惫之色甚重，所以自作主张，殿下不要怪罪才好。”
　　“本宫正要向世子致谢呢，昨夜睡得甚是安稳，今日精神也好了许多，多亏了世子赠香。”
　　他的笑容愈发柔和，“如此便好。清昨夜向陛下请旨前去孜阳，陛下已经应允。今日下午起程，所以现在来向殿下辞行。”
　　“哦？”我原本只是打算随口向父皇提一句，不想他竟自己去向父皇请了旨回来，我抬手示意他在殿中的雕花圆凳上坐下，随后吩咐西竹沏茶。
　　“瘟疫凶险万分，世子此番深入疫区，一定要倍加小心。本宫会拟旨让太医院的太医们随你一起去，宫中只留下医正就够了，另外在京城中招募自愿进疫区的大夫前去。一则他们熟知草药特性，二则增加人手，不知世子意下如何？”我轻轻询问道。
　　“如此极好，清定尽快克除疫症，让陛下和殿下安心。只是如今朝堂诸事纷扰，殿下可愿与清下一局，棋中论政？”
　　“下棋？”我惊异道。
　　“是的，陛下曾教导过，在棋局里最可以见分晓，成败都在一念之间，而且可以看清天下的布局，万里河山尽在棋盘之中。”他朗朗而言。
　　万里河山尽在棋盘中，我思索着他的这句话，那么他这个翀熙王世子在天下这局棋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要的是什么？他不过是个世子而已，父皇为何会那样对他说？
　　我的棋局该展现的是我一生的路局还是对天下的布局呢？上位者下棋争论的，不只是黑白棋子的输赢，是整个人乃至天下的输赢。那需要极为宽广的胸襟与深刻地谋略才能掌握自如，起落有数。
　　我回过神，看着他：“好，那就对着棋盘来聊，只是本宫的棋艺向来不好，世子不要嫌弃才好。”侧首示意西竹将棋盘取来。
　　他摇手笑道：“无妨，清只是想殿下从棋中看天下的布局，一览怀月的锦绣河山。”
　　我轻笑，展开棋局。隐隐茶香混着香炉里淡淡的沉水香飘散在大殿之中，阳光洒落在大殿里，似乎还夹杂着细碎的粉尘。
　　案桌上，一盘泾渭分明的线路，只待我与他一步步走完。
　　“殿下执白，臣为墨。”他手执黑子。
　　“好，如此明明朗朗，好不清楚。世子请。”我笑道。
　　他选了一个偏角的位置先落下一子，笑言：“这一处为关外，当年圣武帝打着怀月的国号破韶关，战承凌，破窨水，兵临奉安城下。只短短几月的时间，便一举歼灭楚墚国，将南国的富庶土地踏于脚下。”
　　我一听，心中一窒，百年前圣武帝可以如此。那么现在呢？北疆诸国虎视眈眈，楼珂一国已是大患，而翀熙王坐拥五十万大军，虽然翀熙王世代忠良，可……我抬眸望他，他亦扬头对我笑了笑，似乎他刚才说的只是关外的天气。我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低下头去看着那一角，仿若无事，只是心中却沉甸甸的。
　　他频频下子，我随着他的黑子步步紧随。
　　他镇静道：“如今怀月占据天下，已统御九州近百年。但近些年来，外戚之势隐隐坐大，加上天灾不断，已有隐忧。当务之急便是一步一步将其全部遏止于无形。”
　　我的白子落下，被黑子强大的阵势团团围住。一局下完，我惊愕不已，缓缓抬头看向眼前这个正含笑看着我的男子，心里陡然生出一股难以言状的感觉。天下大局尽在胸中，他真的是世人口中那个寄情于山水的世子么？
　　我实在猜不透他此举的目的，他是想向我示意他会帮我轩辕氏保得这怀月国泰民安？还是……他就不怕我设计他风家么？
　　我就这样和他对视了一阵，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又失了礼，赶紧撇开眼，心中却是惊骇不已。再转眼看他时，我将所有的情绪都掩在浅笑之中：“世子好气魄，云兮受教了。”
　　他站起来，唇角抿起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向我行礼：“殿下不必过谦，殿下虽为女子但却胸有丘壑，定能为万民谋福祉。叨扰许久，清先行告退了。”说罢又向我一揖。
　　“嗯，一路保重。”我点点头，目送他转身走出秋棠阁，那一袭白色似月华流转，眨眼间消失在我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