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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乾坤始知九霄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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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是父皇日常起居之所,内侍宫娥都比其他地方要小心翼翼些,人人谨慎有度,使得这偌大的宫殿十分安静沉肃,殿内两旁的珐琅掐丝香炉里燃着凝神静气的沉水香。殿前的内侍引我入内便退下了,刘全见了我,赶紧走过来俯身说道:“殿下可算来了,陛下已在殿中等候,请殿下赶紧入内吧。”
我微笑道:“多谢全公公,父皇这两日身体不适,云兮不孝,多亏了公公小心服侍。”
“殿下言重了,这是奴才的本分,奴才自当尽力服侍陛下。殿下请”,说罢掀了锦帘,恭声道:“皇上,长公主殿下来了。”
我提步走进去,屈膝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福金安。”
父皇靠在长塌边正以朱笔写了句什么,闻言只抬了下头,随手一指:“免礼罢,那边的折子,先替孤看看。”
我看着一旁金丝楠木长案上放着小山似的奏章,微有些错愣。走到长几前坐下,随手翻看,心里喟叹。这已是三省筛选拣重要的上呈御览,便有如此之多。这么些奏章光翻也叫人手软,何况要一一处理。
收敛心神,专注于这些林林总总的条陈之上,所幸奏章中大部分事先都有和中书省的几位老臣商讨过,因此早有眉目。我一遍挑紧要的奏报,一边抽纸润笔列了纲要附上,将其中几份先放到了父皇手边。
父皇没有言语,我便继续陪在一旁将整理好的奏章依次取来。不知过了多久,刘全走过来轻声道:“陛下,快二更了,该歇息了。”
父皇应了一声自案前站起,走到一旁张挂于墙上的黄舆江山图前,突然问道:“翀熙王问安的手本,为何同北疆的军情放在一起?”
“北疆一直隶属翀熙王管辖,细枝末节亦可以影响大局。因而将其归之一处,以便父皇查阅。”
父皇又问道:“将奏报承平、孜阳两郡大疫和望川以南大旱的条陈额外挑出,却又是何意?”
我回道:“赈济司承平、孜阳大疫的条陈上详述了目前采用的赈治方法,有些措施怕是无效反害,需要斟酌。而望川江以南的大旱,看上去只是一场天灾,但是多数富商借此囤积居奇,是为大患。望川一事,儿臣已经派人着手去解决了。“
“哦?”父皇回身过来:“那你倒是说说,这两郡瘟疫四蔓,数月不消,该如何是好?”
我想了想道:“回父皇,刚刚看赈济司的奏本上说,此次瘟疫染者‘头疼身痛,憎寒壮热,咽喉肿痛,高热昏愦,不知人事’,而最可怕的是其扩散迅速,传染性极强。疫情既已发生,赈济司却只治不防,是以才始终控制不下,应该先将疫区封锁,身在疫区的百姓亦要严令禁止群聚,以免疫情继续蔓延。奏本中‘鬼神所作,阴阳失位’之言,实属无稽之谈,百姓多因求拜巫医胡乱诊治,才会延误病情,若不及时遣派医者分发药物,怕是越发耽搁。还有,已死的病人要妥善处置,最好是火化,以断瘟疫之流窜。”
话说至此,父皇眉头猛的一皱,我停了下来。父皇看了看我:“你的看法倒是和翀熙王世子不谋而合,说下去。”
我心中“咯噔”一声,却镇静如初,继续说道:“疫情起因各异,不知底细不敢轻言药方,但有几味药或者可以预防一二。朝廷应出资购药,在百姓之间分发,着未感染病症之人以水煎煮饮用,防患于未然。孜阳地处京郊,距奉安不足百里,奉安内外八十一坊都该小心防范为是。”
父皇听她说完,默想了一会儿道:“先帝朝,景州曾有过一次大疫,前后瘗者近二十万余人,枕藉于路。疫后并惹起大乱,数年方平。不想此次孜阳、承平两郡竟亦出了疫事,孤甚是忧心。”
我回想了一下,道:“太医院的典籍有景和六年的瘟疫记载,那次应该是鼠疫,和此次并不相同。疫情蔓延必然影响民生经济,疫后大乱是未有防患,若在救治疫情的同时施赈济、减赋税、开义仓、设粥厂,便可缓解疫区困苦,安宁人心,恢复生产,乱自然不起。”
父皇思量半晌,点头道:“就照这个意思,替孤拟旨给赈济司,并着户部划拨三十万两太仓银,开局散药,广施救治。情况如何,每日报孤知道。望川一事,孤信任自己的女儿,既然你说已有对策,孤给你莫大的权力去做,便不亲自过问了,不要让孤失望。”
“是,儿臣明白。”我提笔拟旨,写到一半,抬头看向那明黄的身影:“父皇,将我初阳宫的用度减半吧。现在国库用钱紧张,虽然其力微薄,但也替国库省着点。”
刘全是精明人,立刻跟上道:“老奴也愿将近两月俸禄悉数捐出,替陛下分忧。”
父皇笑道:“难得你们有心,传旨下去。孤本月的用度直接拨去赈济司,后宫除了太后处,各宫用度减半。”
刘全忙道:“岂可委屈了陛下,殿下和各宫娘娘?”
“百姓困扰,孤寝食难安,你去办吧。”
刘全也不能再劝,我拟好旨,对父皇道:“父皇身先表率,王公臣子们必能领会父皇苦心,同心协力何愁疫情不解?夜深了,父皇身体不适,还请歇息吧,五更便要早朝呢。”
父皇反剪着双手看了看我:“嗯,不错,你明日还要随孤早朝,先下去歇着吧。”说着向内殿走去,我也提步向外行去。刚行至殿门,父皇唤住我,我又折回殿内。
“兮儿,此次翀熙王世子是第一次入京,听说自前几日在栖凤台晚宴后,世子就一直待在宫内,你若有时间便陪他四处走走。”我带着疑惑不解的目光看向父皇,父皇微微笑道:“你们年轻人自有许多话讲,这个世子不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性格沉静,博学多才,虽不在朝堂,却有经天纬地之能。你可向他学习一二。”
“儿臣明白了,儿臣告退。”我俯身行礼,转身走出大殿。”
回初阳宫之时,已接近黎明。我在塌上假寐了一会儿就起身梳洗,又向养心殿去。
晨光初起天际,御乾殿前三通鼓响,承天门缓缓洞开,两列禁军旗校手执戈矛先行护道排列,明甲玄胄威武不容逼视。
鼓声刚停,禁钟响起,天都凡四品以上官员肃衣列队入承天门,待鸣鞭后,分文东武西鱼贯入承天门行叩头礼,然后登阶循廊分班侍立,准备按部奏事。其余四品以下的官员侯于承天门外,在鸿胪寺官员的导引下行五拜三叩之礼,向北拱立静候旨意。
御台之上龙座飞金,庄严盘设,早已有锦衣禁卫上撑五把巨大的黄伞,后张四把金羽团扇侍驾,只听殿门前三声清脆的鞭响,接着传来一声高亮的喊声:“皇——上——驾——到!”
传旨内侍经过特殊训练的嗓音似吼非吼,悠长透亮传闻于承天门内外,刹那间,从承天门外广场之上,到御乾殿前御道两侧以及金台御幄下东西檐柱之间,近千名文武百官同时叩跪,原本四处窃窃私语的场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肃穆非常。
云霞之后,阳光恰也在此时升起,于层叠连绵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夺目生辉的金光,丹陛煊彩,紫云飞檐,我身着修仪例制的月白锦貂宫装,头戴象征着宫中女官最高级别的紫玉银步摇,手持象牙白笏随父皇踏入了正光宫。
我依旧如往日一般淡定沉静的站在父皇身后,一脸从容自如。
左相凤司杞和右相裴致远以百官之首的宰辅身份分立于丹陛旁,此时两人脸色一笑一阴,其下户部尚书姚尚贤眼中怨怼之情闪现,百官神情各异,纤毫毕现,我在扫视之间尽收眼底,我知道父皇比我看得清楚百倍。
这次我借着左相的势力将右相管束下的户部和工部大肆整饬了一番,姚尚贤也被贬出奉安。本来官员中有些微贪赃之事,只要不过分,父皇都只会给点小小的警告,毕竟若是官员没有任何缺处,反倒不好掌握。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国库堪忧,我只能逼他们把吞进去的悉数吐出来。此外,两相不和,朝中人人皆知,只是这种局面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另有原因……若是他们是假装造成不和的现状,只是为了迷惑天家,那他们的心思就值得推敲了。我无形中让两派互相攻讦,一是为了试探,二则方便我行事。
各部依班奏事,我立在龙阶玉璧之旁,目光投向殿外遥遥可见的一片晴冷天空,神思飞扬。
紫绶玉冠,华服金蟒,皆尽匍匐在下,金銮殿上,俯瞰众生,高绝而孤独。
人生在世,有几人不是孤独?更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即使高处不胜寒,却仍诱惑着人们前赴后继,虽百死而犹未悔。而我,不想要这份孤独,只想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筑两间竹屋,在屋前种上一片草药,或悬壶济世,或执书授学。平平淡淡地过完此生,只是,今日我既已站在这金銮殿之上,一切只能听由天命,我没有选择。
就像前些日子陪父皇下棋之时,父皇说的那样:“无论何事,轻率言动,适或其反。身已在局中,莫如专心弈子,方为破局之道。”命运既将天下这局棋置于我的面前,我就不得不小心应对,否则将会被推入深渊,尸骨无存。我能做到的,只是不失了我的本性。
月眉淡扬,我的脸上露出一丝渺远的微笑。待得众事议毕后,我尾随着父皇出了御乾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