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鄙》KUNNUK

2、I

　　I

　　关久曾经是个新闻记者，战地记者，为那些生活在和平安稳中的人们捎回硝烟的残片与带血的现实就是他的工作，从中东到非洲，从南美到亚洲，他不断行走在地狱的边缘，毫不介意地沾染上一身硫磺的气息。

　　直到这次，工作出了岔子。

　　起因是一张照片。

　　一张小女孩的照片。

　　照片里的孩子最多八九岁，及其瘦削，你甚至可以轻易透过她那惨白的皮肤触摸到其下每一块骨骼的形状。湿淋淋的黑发随着细弱的脖颈一路蜿蜒，经过颈边蓝色的大动脉与两块格外突出的锁骨，以及胸口那朵翻卷着粉红肌肉膜瓣的巨大伤口，少量的暗红血液有气无力地从那里流出来，顺着发丝滚落在一潭绿的瘆人的沼泽里。而那潭浓稠的绿色沼泽是如此温柔地支撑着她苍白的双臂，她就这样微张着双手，以一种类似于自我展示的姿势半浮在水面上，腰背挺直神色淡然，漆黑的大眼直直地正对着镜头，目光中却空无一物。

　　直到现在，关久还清楚的记得看到这一幕时，胸中腾起的那股几乎能够碾碎灵魂的巨大力量。那女孩被流弹所伤，为了躲避叛军才不幸误入沼泽。他以前见过无数这样的孩子，他们大多长着相似到难以分辨的面容，有着如出一辙的瘦削与惶恐，永远一言不发的瑟缩在他们同样形销骨立的母亲身后。但是现在，这孩子在沼泽中端坐的姿态却如同那些远古的神祇一般尊贵庄严，面容沉静无谓悲喜，惨白羸弱的幼小身躯在那潭深沉妖异的绿色中放射着让人无法直视的神性光辉，黑色的发丝被细小的莲叶和水草谦卑地托举着，湿热的风夹带着草木与灵魂们的窃窃私语。

　　一切就此凝固，这孩子仿佛已经超脱于空间也不再滞留在时间的辖制之中，她既不在过去也不在未来，上半身是生下半身是死，眼神虚无的好像穿越了无数个世纪。

　　关久感到自己颤抖的手指甚至无法按下快门。这是神的面容。他翕动着干裂的双唇喃喃自语。

　　咔嚓。

　　渎神的快感使他全身都剧烈的颤栗了起来，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流的到处都是，他脱力跪倒在神迹前，眼睁睁地看着女孩在缓慢的下沉中逐渐没顶，自始至终她没发出一个音节，也没露出一个表情，就这样默默地连一根发丝也无的消失在这潭沉寂的深绿中。

　　这张照片理所应当的得到了当年的新闻摄影最高奖。

　　然后他就被开除了。

　　总编辑愤怒的把一打报纸拍到他的办公桌上，“你自己看看别人是怎么说你的！”关久不声不响地垂下眼脸，他当然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的。

　　杀人凶手。

　　那张照片得了奖之后引起了巨大的争论，不断地有评论和报道从各种角度抨击作者的人性，在生命逝去的瞬间居然先拍照片而不去拯救对方，简直是道德沦丧人间失格。而编辑部和大奖委员会也不断地收到恐吓信和读者愤怒的电话，要求取消他的获奖资格。

　　网络上他的住址和身份也被公布出来，夜间他的房里被一块石头破窗而入，包裹石头的是一块带血的白布，上面写满了无数个血红的去死。

　　我不是杀人凶手。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我只是个观察者，我不能干扰被观察的现实。杀人的是战争，战争打破和平，和平孕育欲望，欲望带来贪婪，贪婪提出掠夺，掠夺导致杀戮，杀戮成为战争，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千年轮回。我没资格伸出双手。那些成千上万的和她有着同样面容的孩子们不断地倒在饥饿，流弹，疾病和恐惧里，他们是为了你们的狗屁和平而死的，你们才是凶手。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抱起箱子离开了新闻社，之前的房子没办法继续住了，关久索性搬到了城市边缘的一栋老旧的高层公寓，房子很老但是空间很大，租金也便宜，有着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每到傍晚，夕阳的余晖总是潮水一般从那里涌进来，倾泻在老旧的木地板上，整个房间都会被镀成灿烂的金红色。

　　他以前一心扑在工作上，突然空闲下来的感觉居然让他稍微有点手足无措，略微收拾了下屋子，烧上一壶水，转了几个圈后他还是拿出了相机，细致地护理了起来，然后顺手换了个高倍长焦镜头，用三角架立在窗边。我果然还是只能用这种方式看世界。
　　公寓背面是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流，水势和缓，经过市里的长期治理者河水不算脏臭，不过也谈不上清亮就是了，河对面是乌泱泱的一片低矮破旧的老楼房和永远堆放大量垃圾杂物的漆黑小巷，这片区域曾经被称为B城的盲肠，是上世纪政府大力发展工业的结果，许多工厂现在已经倒闭或搬迁，徒留大量老旧的厂房，仓库和居民楼无人看管，于是毫无悬念的成为了滋生犯罪的温床，毒品交易帮派械斗赌博暗娼都自发的在此聚集，这片沉寂已久的黑暗地域居然因此而焕发出一种病态的繁华。

　　真是个值得观察的好地方。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用相机窥视着每条小巷，透过相机，他能清楚地看见那些笼罩在私娼寮附近的粉红暧昧光线，嫖客面上盘桓着的轻浮薄幸气息，也能注意到那些眼神鬼祟的流浪汉，神色紧张步履匆匆的年轻男子，以及那些徘徊在阴影中戴着帽子竖起衣领的小贩，当然还有垃圾桶边努力翻找着食物的孩子，或者应该称呼其为少年？反正不管怎么样，他快遇到麻烦了，三个醉醺醺的小混混正勾肩搭背歪歪倒倒的向少年走去，少年却还专心致志的在垃圾桶中翻找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人即将狠狠踹上自己的脊背。

　　“呜呜——”身后突然想起尖利的哨声，关久被狠狠吓了一跳，回头却发现原来是炉子上的水开了。“你还以为自己在战场么……。”自嘲的笑笑，他走过去把开水从炉子上取下来，再次回到窗边，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垃圾桶还好好的停在那，那少年和三个混混却都不见了。被拖进巷子里揍了吧，他暗暗的想着，还只是个孩子呢。刚想调转镜头却看到那少年好整以暇的独自从巷子深处走了出来。关久不禁一愣，那三个小混混就这样放过他了？少年目不斜视的径直走回垃圾桶继续之前的翻找，他这才看清楚，那少年身上穿了件类似病号服的东西，虽然已经皱巴巴脏兮兮的，但还是能看出病号服那种特有的样式和青白的颜色，头发显然已经很久未经修剪了，乱糟糟的打着卷堆在头上，发色浅淡的像是染过的，四肢修长身材匀称，脚上却不伦不类的穿了一双大红色的女士拖鞋。

　　离家出走的问题少年？关久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安然无恙，不过能在这种地方生存下来的自然也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取景框里电池的图标开始闪烁不停，离开相机时，他似乎瞟到少年转头向他这个方向扫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