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翼》罗依

4、第 4 章

　　四

　　时光就像指尖的细沙，在不经意间悄然滑过，玉玲珑在极北之地的日子又过去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她已经逐渐克服了对于君天的恐惧，这个君临银翼的王者，冰冷沉默，似乎并无她想象的那样恐怖，至少除了自己试图逃跑那次以外，他从未做出任何逾矩的事情，看她的眼神总是若有所思，好像也并无恶意，由此便排除了自己被强行抑为禁脔的可能，而这一认知，使玉玲珑大大松了口气——草原上的女子，并不把贞节看得多严重，但是，她无法强拗自己同一个不爱的人相守一生。
　　她也渐渐习惯了宫中的起居、饮食，和那些此前从未接触过的仪节。——那些鞠躬、施礼、跪拜、叩请、诚惶诚恐，繁缛得让她觉得好笑，可是，繁是区分等级的地方，尽皆如此吧。居上位者要靠这些来凸现自己的威势和尊贵，处下位者则要表达自己的恭谨和忠诚。这些礼法本身，就是统御群下的一种“势”，生活在这个体制之下，就要认同并屈服于这种“势”，而如何使这种“势”为我所用，就是王者所要修习的权谋了。
　　这些事情，并没有谁来告诉她，但是，一直以来，她都会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叔叔曾经说过，玲珑之心有七窍，
　　这些天里，很少能见到君天的影子。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这到也不奇怪。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她也不再哀恳——因为每次开口，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旁人看来，这个女子，真是认了命。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里，仍然有一个碧草青天的梦。——企望别人大发慈悲，主动放了自己，既然已不可能，那就另寻别径罢。
　　玉玲珑所出身的部落，曾是则仁草原最为强悍难制的一个族群。昔年中州的君主离散草原诸部，令其分土定居，免除赋役五十年，并为他们建造屋宇，贷与犁、牛、种、食，传授他们耕作的技术，目的是令这些漂浮萍寄居的民族扎下根来，在面朝土地，背负青天的耕作中消磨掉他们刚戾之气，最终能为中州之君所用。在如此优厚的条件面前，草原诸部，逐渐被分化瓦解，就象一滴水溶入大海，很快便寻不到他们的源头和踪迹。只有玉家所在的铁伐部，铁了心过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当时部落大人召集全体成员在议事会上对此事进行表决，族中的男女老幼，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草原，过那种可保衣食无虞的生活。
　　因这个部落不任役使，引发中州君主的雷霆之怒，派勇镇七川的征西将军屈突骑率领铁血军团前去将这个部落踏平。铁伐部部民目不交睫、枕戈待旦，几番合战，草原上的牧草皆被夷平，到处都是糅杂的血泥，部民死伤无数，然，从未有过败绩的征西军团也遭受重创，损失惨重，无法再组织新的进攻。屈突骑上书朝廷，称铁伐部刚锐如铁，如若再战，征西军必至灭顶，请求撤军，自领军法。朝中大臣也纷纷表示，以悍制人未若柔服，接连的失败令中州之君冷静下来，痛定思痛，接受了大臣们的劝谏。将格斯塔那峰下的三角地划给铁伐部，听其游牧，无畜产之征，亦不受任何主司的拘管。但是，倘若中州有难，铁伐部要出兵增援。
　　部民们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赢得了自由、尊重，也赢得了铁伐部百年之久的和平。
　　玉玲珑的血管里涌动的是青铜之血，谷玄之血，是视自由甚于生命的勇者之血。
　　总有一天，她要飞出这冰雪搭建的牢笼，如草原上的苍隼一样自由地翱翔。
　　总有一天……

　　坐在梳妆台前，素手握着七宝梳，一边想着心事，一便梳理自己乌沉美丽的头发。将最后一根玉簪插入发间之后，玉玲珑从暖玉雕成的椅子上站起来，一回身，差点和一个人撞成一团。
　　一抬头——原来是君天。
　　他披风上的雪已化成的水，正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形成一片水渍，想是来了有一阵子。
　　嗯——？刚才自己对着镜子半天，竟没有发现他，许是思虑过于投入了。
　　——这个人，总是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身后，淡蓝色的眼眸里带着研判的神情。
　　玉玲珑对此很是不满，却又无可奈何——这是他的帝国，他的宫殿，人家在自己的地盘上活动，没有理由要对一个俘虏通传。
　　“铁伐部的人，到真是骜悍，敢阻断我远征大军的归路。”君天瞟了玲珑一眼，懒懒道。
　　“你说什么，难道银翼已对草原用兵。”玉玲珑急问。
　　“我的目标是中州，就那么个巴掌大的地方还不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谁知道三角地的人和中州有什么见鬼的协定。”
　　“三角地与中州唇齿相依，中州失陷，三角地也免不了被荼毒的命运，如果强盗和你的邻居打仗，你当然要去助拳，否则被烧杀抢掠的命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降临到你的头上。如果银翼的邻国有难，难道陛下会袖手旁观吗。”玉玲珑语调愤激，直视着君天。
　　“我派兵去中州，是为了拿回被偷走的东西。如果我说，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会有人承认他拿了吗。所以，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找到它，然后自己取回来。任务已经完成，本也不想再起争端。但是有人阻挡我的兵士们回家，也只好一战。”
　　玉玲珑哭笑不得地看着君天：“难道陛下把别国的国土当成自己的后花园？”
　　“如果我想，这到也不是什么难事。帝国的军团为什么能够在中州所向披靡？”君天虚眯着眼睛，别有深意地望着玉玲珑。
　　“因为——中州正忙于内战，我的军队，根本无人阻拦。”
　　什么？中州爆发内战，蛰居在三角地，如何能够得知草原以外的事情。——怪不得自己被掳掠到银翼以前的半年三角地没有商人路过。
　　“这样说来，三角地也无需出兵的，还是静观其变稳妥些。”玉玲珑喃喃道。
　　“话是这样说，但是你的族人被人怂恿去报一个叫玉玲珑的女子被掳之仇。据我的间谍说，做这件事情的是一个口齿伶俐，相貌英俊的小子，他也是两军交战时，铁伐人的头领。”
　　“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这么傻？”玉玲珑急道。
　　“这个人是谁，难道你不知道。”君天有些诧异。
　　“我为什么就应该知道。请你不要在这件事上绕弯子了，我的族人到底怎样了。”惶急之间，玉玲珑竟然将尊称也省了。万一族众有差池，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仇人，还谈什么陛下不陛下。
　　“我的军队还要派更大的用场，为何要与铁伐部硬碰。我的前锋带着他们在幽灵山谷兜了几个圈子，就把他们转晕了。所以，兵不血刃。”
　　啊！难道族人都被俘虏了？
　　“你真是个伟大的君主啊！”玉玲珑切齿道。
　　“那是自然！——不过，作为一个向不好大喜功的人来说，我认为，这一命题仍有待于时间检验。”君天好整以暇地说。
　　“那么，陛下将如何处置铁伐部的人呢！”
　　君天看着她，并不说话，有顷，才道：
　　“据探马来报，铁伐部昨日已经离开幽灵山谷，回到绿洲去了。你，是否应该谢谢我的不杀之恩呢。”
　　玉玲珑紧崩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君天并不打算对付铁伐部，这到是个意外。
　　“陛下之恩德，玉玲珑没齿难忘。”玉玲珑讥诮地看着他。
　　“似乎有些言不由衷啊。”君天道。
　　“陛下究竟要我如何呢，山呼万岁，三拜九叩？！”
　　哦，这个小妮子胆子越来越大了，混不似初至银翼的时候。
　　“如果你想，我也并不反对。”
　　玉玲珑气结。
　　“是什么时候，我和君天竟开始象朋友一样讲话了。是我变了，还是君天一改往日作风，变得亲民起来，——连俘虏都要优待。”玉玲珑在心里暗想。
　　身为一国之君，每走一步都要细细考量，尤其象君天这样的人。放了铁伐部民，一定是他另有打算，抑或这个已经改为半定居的族群对他构不成威胁……玉玲珑暗自揣测。
　　“我教你的那些术法，学得如何了。”耳边传来君天的声音，迫玉玲珑不得不结束了自己的断想。
　　这些天来，除了避火咒以外，君天又传授了她一些别的术法。玉玲珑心思明敏，学起来到也不难。
　　“还好。”
　　“是么，那么让我来看看效果如何吧！”
　　君天缓缓抬起手，一束淡蓝色的火焰在他的掌心燃起。“去——”，话音未落，那团火焰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玉玲珑袭来。玉玲珑大惊，手指微动，口中急念避火咒，那明丽的火焰碰了碰她的掌缘，便消弭于无形。
　　“嗯，还不错。”
　　玉玲珑以为考试已经结束，却不料君天又伸出手去，在虚空中划了一个奇怪的符号，满室的帘幕便疯狂地鼓荡起来，冷风割面，那痛感是如此的真实。雪，铺天盖地的雪，棉絮一样扯下来，落在地面所铺的红氍毹上，越积越厚。又被劲风卷起，扬起漫天的雪尘。呼呼的风声，好似关在笼子里的猛兽在咆哮。君天就在对面，玉玲珑却看不到他，纷飞的雪雾将她和周围的一切隔绝。
　　冷——，刻骨的奇寒连火焕衣也无法隔阻。玉玲珑抱着自己的胳膊，瑟瑟发抖。她听到自己上牙齿扣击的声音。
　　哦，这应该是又一场试炼。
　　玉玲珑心如电转，张开双臂，将化雪御寒咒一字字吐出。
　　身上顿时不那么冷了，风声渐歇，雪也慢慢停了下来。君天又出现在她面前。
　　转眼间，室内堆积的雪也都凭空消失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君天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一丝激赏。
　　“你，可以出宫去走走了。”
　　玉玲珑张大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句话，是否宣告她这几个月幽囚生涯的结束？自己朝思暮想的事，这样容易就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