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翼》罗依

2、第 2 章

　　二

　　曲指算来，玉玲珑被掳到银翼帝国已经一月有余。
　　她在宫内的活动，并未被禁足，想要踏出宫门，却是万万不能的。宫内的女侍，显是训练有素，服侍得极为妥帖、舒适，但是，除了简单的对答以外，没有人会多说一句话，玄冥宫里的每一天，都在等候日升，目送日落中度过。这样的日子，不是不寂寞的。
　　除了初时的几次交锋以外，君天再也没有出现过，偶而，玉玲珑会收到一些衣物，从侍女的嘴里得知，这些东西，都是她们的王吩咐送来的。无论衣裙、披风、还是头上的风帽，足底的鹿皮靴，都是在这极北之地生活的必须品。这些衣服式样简单，质地却是极佳。就像她身上穿的这件火焕衣，薄薄的一层，捧在手里，恍若轻烟泻地。披上身，轻若无物，走出门去，却能抵御最酷烈的严寒和风雪。
　　银翼帝国之内，触目即是冰雪。这里的风物，与中州大陆差别不啻霄壤，玉玲珑此前居住的三角地，是沙漠中的绿洲，放眼望去，皆是翠色。族人世世代代栖居于此，与外面的世界鲜有交往。他们知道三角地的外围是中州，也从过往的行旅那里听说过烈炎、银翼、云瀚等帝国，可是，这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名字，仿佛另一个世界那样遥远，这些国家的人，终他们一生也不会得见，与其去想那些遥远的无法企及的东西，浑不如过好眼前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银翼帝国的远征军渡过无愁海，穿越络绎山脉，楔入中州大陆，长驱直入，将战火烧到三角地。

　　那天早晨，与往日并无丝毫的不同。玉玲珑起了个大早，到井边汲了水，梳洗完毕，又跑过去将蒙在堂姐玉逍遥身上的毯子掀了，拎着她的耳朵叫她起床。逍遥张开朦胧的睡眼，状若白痴地翻了翻眼皮子，身子滚了个儿，又径自睡去。见堂姐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玉玲珑到也并不气馁，她合拢双手，到瓦盆里掬了一捧清水，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去，然后两手之间张开一道缝儿，寒澈的井水便漏到逍遥那眉目娟好的脸上。
　　这一着到很管用，被冷水一激，玉逍遥突地跳了起来，披散着头发，大叫着，去捉玉玲珑，玉玲珑早已轻快地跳出了毡房，向门前的山坡跑去。两人一前一后，清脆的笑声，将凝在树梢、草尖、和各色野花上的清露也震落了。
　　叔父玉连山正埋头弯腰修理新削制的桦皮桶，看到这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笑闹的样子，黑红的脸膛上也漾起了笑纹。
　　哥嫂早亡，彼时玉玲珑年纪尚幼，玉连山夫妇便承担起养育孤侄之责。他们夫妇性情温厚，又怜惜这孩子幼年失怙，因此对这无父无母的孩子便格外倾注了几分心力。可喜的是，女儿玉逍遥天性洒脱，对此不怒亦不妒，同玲珑的感情，直如同胞的姐妹一般。
　　这绿洲上的两朵花，开怀畅笑的时候，连额角也带着阳光呢。
　　玉家的两姐妹回到毡房的时候，早饭已经准备停当。红柳编的桌子放在织了纹饰的地毯上，桌子上面摆了几样小菜和热气腾腾的粥，香气四溢的手抓羊肉盛在木盘子里，木盘旁边，是浅浅的一小碟盐。
　　三角地出产的盐与别处不同，呈淡淡的青碧色，用它腌制莎葱配羊肉和清粥来吃，堪称世间少有的美味。便是寻常的汤菜，拈上那么一小撮，味道便立时变得不同了。从中州来的商人，常用他们橐驼背上的丝绸和锦缎，与三角地的人们进行物物交换，在交换的诸多物品中，最受欢迎的就是这青碧色的盐。绿洲以外的人们，因为这种盐如水晶、似琥珀，还给它们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水晶戎盐。可贵的是，这种盐还有痊病疗伤之效，据说，中陆那些悬壶济世的医者所开的药方里，就经常有水晶戎盐这一味药。
　　汗血之马，火焕之布，临郡之铁，绿洲之盐，是驰名天下的四种物产。三角地作为戈壁、黄沙包围的一块狭长地带，能够为人所知，实在是不能不归功于水晶戎盐的。
　　玉玲珑拿了一个小碗，将戎盐化开，再拈起一缕莎葱蜻蜓点水般地在里面微蘸了蘸，就着婶母熬的粥，便埋头吃了起来。玉逍遥则直接把盐撒在羊腿上，擎着骨头便开迫不及待地大啃特啃。这姐妹两个一个食素，一个喜荤，虽然出落得都似世外仙姝般美好，但眉宇之间的风神气质却端的不同。
　　玉玲珑的美精致而又纤巧，柳眉，凤目，柔荑，细腰，立在风中，衣带飘举，直欲飞去，那份不胜之感，真不似草原女子。逍遥虽然面目酷似堂妹，骨架却却比前者高大，单是身量就比玲珑高了半个头，明眸之上一对秀眉斜飞入鬓，举止闲适，顾盼神飞，意态之风流潇洒，不输于由此路过的中州男子。
　　玉家姐妹，是草原上的一对奇葩，引得四周都是艳羡的眼神，但没有人可以亵近。
　　吃过早饭，姐妹两个将围在木栏里的羊放出，一人骑了一匹马，跟在羊群后面，向远处的雪山走去。
　　三角地毗邻络绎山脉，络绎山脉延绵数千里，从远处望去，山脚苍翠蓊郁，半山腰以上则终年积雪，素洁无匹。络绎山脉的主峰——格斯塔那峰形势险峻峭拔，控扼进入绿洲的主要通道——晴川道。据远道而来的商旅说，晴川道极为细狭，极窄处紧容一人一马通过，左右的峭壁直上直下，恍若以巨斧劈就。有风的时候，山顶的巨石摇摇欲坠，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滚落下来，将人肉之躯砸为血泥，是故每一个经过晴川道的行人都有命悬一线，死里逃生之感。
　　格斯塔那峰流下的雪水是绿洲的生命之源，纵贯千里的络绎山脉将三角地揽在臂弯里，为它提供最强大无私的保护。一直以来，这里草肥水美，牛羊壮硕，人们生活闲适，远离兵燹，三角地的人们一直认为自己是天神所眷顾的族群。
　　半游牧的生活使得族中每个青壮男子皆可控弦上马，他们虽然没有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战斗力却不可小觑。因此，三角地虽然偶有来自戈壁沙漠的小股流寇的滋扰，却尽被击溃。保卫家园的胜利令三角地的居民声望日著，也让那些觊觎绿洲畜产的盗匪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别人的财富和自己项上的人头哪个更重要，本无需花费太大的力气权衡。
　　父祖精骑善射的禀赋并未被后辈的男子独占，玉逍遥整日长在马背上自不必说，便是玲珑这样娇弱的女孩儿，纵马奔驰起来，也是疾若卷蓬。
　　逍遥和玲珑一前一后，将羊群驱至格斯塔那山脚的草阪上之后，便翻身下马，找了一块干爽的草地，摊开手脚，背对格斯塔那峰躺了下来。
　　天空如同蓝色的琉璃般明净，白云重重叠叠，在空中堆垒出一座座奇峰，仿佛络绎山脉在苍穹之上的倒影。
　　“玲珑，你看那片云彩，像不像迎亲的马队。”玉逍遥嘴里含了一片草叶，语声含混地说道。
　　“有吗，我到觉得像一群羊呢。是不是有人急着出嫁了，看什么都和迎亲有关。”玉玲珑笑着揶揄她。
　　“死丫头，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出嫁呀，赖在父母身边多好，凡事都用不着自己操心。”
　　玉玲珑撇了撇嘴：“好是好啊，不过……”她眨了眨眼，“最近有一首诗很是流行，不知道姐姐可曾听过。”
　　玉逍遥心知有异，刚要开口，玉玲珑已经抢先念了起来。
　　“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踏地唤天。”
　　“哈哈，死丫头，暗算我。”
　　玉逍遥边说，边转侧身子，伸手去掐玉玲珑的芙蓉面，正遇到玉玲珑推拒的手，两个人顿时滚成一团。微风拂过，亮银般的笑声与折断的的青草的气息一起向周围氤散。
　　两人正在笑闹，忽听得身后不远处有咻咻的声音传来，玉逍遥坐起身，惊见自己那匹乌云踏雪的马儿正昂首向天，喉头发出不安的嘶鸣。她正待跳起来，跑过去看个究竟，猛可里，衣袖突然被死死拉住，低头一看，玉玲珑的素手紧紧抓住自己，眼里也是一片惊恐。
　　顺着玉玲珑的目光望去，是那浩大的，如穹窿一样笼罩在头顶的青天。青天之上，白云郁郁垒垒，初看上去，与往常并无不同。但是，格斯塔那峰顶的一块云，却是透着怪异。
　　风不大，其他的云朵都慵懒地趴伏着，几乎觉察不到它们的变化。格斯塔那之上的那片云，却似被劲风驱赶，一边飞速地向前移动，一边变幻出万千的形状。
　　那云越来越近，有一瞬间，玉逍遥似乎看到隐约的人影，眨眼的功夫，却又倏忽不见，眼前仍是那疾驰的，诡异的云彩。
　　“玲珑快走。”环顾四周，并无可以藏身之处，玉逍遥当机立断，朝不远处的两匹马打了声呼哨。
　　玉玲珑应声的功夫，两匹坐骑已经跑到近前。二人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两匹马似明白主人心意一般，撒开四蹄，朝草原深处疾驰而去。
　　骏马风驰电掣，直跑得鬃鬣倒伏，马尾几成一条直线。玉逍遥伏在马背上，将头微微转侧，回身向后望去，却发现那朵形状怪异的云早已不见了踪迹。
　　“玲……玲珑，停……停一停，咱们可以喘口气了。”玉逍遥道。
　　等了半晌，只听得马蹄踏踏，却不见玉玲珑回应。一望身边那匹枣红马的马背，玉逍遥不由大惊，——马背上竟然空空如也。
　　“玲珑——”玉逍遥厉声大呼，惶急之间，竟破了嗓子。
　　“嘘……”这分明是玉玲珑的声音。
　　玉逍遥定了定神，终于发现那蜷身于马腹的堂妹——原来是蹬里藏身。只见玉玲珑左手攀住马蹬，右手则抓紧她那小巧的角弓，然后腾身跃起，又稳稳地跨在马背上。想是刚才马跑的急，角弓差点掉下马去。
　　上马之后，玉玲珑也未停歇，素手张弓搭箭，直指向天。却原来，那消失了的云影，正在她们头顶。
　　云气渐渐低伏，消散，一群白袍白甲的人浮现在半空。玉逍遥使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却悲哀地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梦。
　　“玲珑，——玲珑，我终于找到你了——找到你了，跟我走吧——走吧。”一个低沉的，似遥远又似切近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语声不高，却传得极远，在远处的山峦上撞出巨大的回响。
　　玉逍遥闻言就是一惊，——玉玲珑从小到大，从未离开三角地一步，这些如神似魔的人如何知道玲珑的名字？回首望去，玉玲珑俏丽的脸上也是一片狐疑。
　　“玲珑——玲珑，——跟我走，——跟我走。”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似乎蕴含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在耳边回旋不已。玉玲珑忍不住捂住了耳朵，大声道。
　　“你们是人是鬼，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云端上的那几个人终于降落在草地上。为首的一人，金发，雪肤，凤目、修眉，着一身白袍，骑坐于一头通体雪白，鬃鬣极长的怪兽身上。
　　“跟我走，原因你就会知晓。”那人缓缓道，同时，向玉玲珑伸出了手。
　　玉玲珑的坐骑不安地退后了几步，她本人坚定地摇了摇头，仍保持那个张弓搭箭的姿势。
　　那人神色微变，曲起一指，口唇微动，似乎默念了一句什么。
　　正午的阳光之下，玉逍遥看到那人拇指上有紫色的光芒一闪，她目力极佳，电光石火间，已然看出，那是一瓣六角的物事——雪花。玉逍遥隐约想起，一个来三角地贩卖金银首饰的商贩曾经说过，极北之地，传说中的银翼帝国，以冰雪为屋，雪花为徽，他们国中的人，极少佩戴式样繁复的饰物。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竟会与银翼帝国的人打交道。
　　“玲珑，他是银翼帝国的人。”想到此，玉逍遥不禁冲口而出。
　　然而，就在此时，玉玲珑的马却不受控制地向前奔去，她心下大惊，知是那人做怪，不及细想，手底的箭嗖地射了出去，直取对方面门。那人身形不动，只袍袖轻轻一挥，她的箭便不见了踪迹。跨下的马跑到对方面前，却停了吓来，玉玲珑只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向自己袭来，身体从马背上飞起，竟然扑向那长了狮鬣的怪兽。飞到半途，只觉有细长的物事缠住了自己的腰腹向后拉去，去势也变得缓滞了。低头一看，原来是堂姐玉逍遥的鞭子。
　　玉逍遥见自己的行动奏效，心下暗喜，抖动手腕，拼尽全身力气，要把玉玲珑拉回来。然而，却见那人弹了弹指尖，自己那生牛皮绞成的鞭子就断了。玉玲珑向下跌去，正落在那人手上，恍惚之间，她感到自己在上升，身后，则是堂姐玉逍遥凄厉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