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弦》李歆

8、如沐春风

　　东街尽头是雍州全国闻名的烟花巷，全城也只有这里，依然莺莺燕燕，欢声笑语不断，显得颇为热闹。
　　白迦绫微仰着头，隔着帷帽瞥了眼楼门上龙飞凤舞的“语笑阁”三字，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若非毓汐口口声声以他欠了他的承诺要挟，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哎呀！公子——”语笑阁的老鸨眼尖，见到门口的紫衣少年时，原本眯耷的眼睛突然一亮，兴奋的招呼，“进来玩玩啊！有相熟的姑娘没有，要不要……”
　　白迦绫耳根子微微发烫，稍不留意，老鸨的手臂已像两条蛇一般缠了上来。他顿时感觉手足无措，薄衫下的肌肤起了一粒粒的疙瘩。
　　老鸨的热情令人招架不住，他涨红了脸使劲抽手，没曾想使得力稍许急了些，竟把老鸨推得一跤摔倒。
　　老鸨摔了个筋斗，坐在地上“哎哟”叫唤：“你这位公子，怎么这般蛮横？”哭天抢地的喊声顿时打破了整条巷子的宁静。
　　一时间各家楼门窗户皆有开启，里里外外的回廊上探出许多张望的脑袋来。
　　白迦绫见老鸨哭得凄惨，虽然明知她大半是在装腔作假，但为了免除麻烦，忙掏出一两散碎银子塞到她手里，嗫嚅着说：“拜托别哭了，我只是来找人的！”
　　老鸨动作麻利的将碎银捏在手中，立即破涕为笑：“公子要找什么样的姑娘？”
　　“不是姑娘！”他尴尬的说，“是……”
　　眼见“语笑阁”内红男绿女，人影叠幢，痴缠亲狎，举止孟浪，不由脸上又是一烫。他年纪虽幼，但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懵懵懂懂的也有了少许了解。
　　他原是被毓汐要挟而来，可来到此处，毓汐却丢下他，笑嘻嘻的自个搂着一个妓女上楼了。
　　“……是找人，男……男的。”
　　老鸨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狭长的眼睛上上下下的将他打量了几遍，啧啧有声的露出一抹惋惜之色，笑着说道：“公子，不是妈妈不帮你，只是……最近雍王查管得紧，不许……咳，我们接这档子买卖。”
　　白迦绫听得似懂非懂，讷讷的点了点头，正欲抽身离开。忽听“咿嗡”一声，楼阁内飘出一阵琴音，琴弦波动，音如流水，清淙绕梁。他心中一动，刚刚迈出去的脚步顿住，脚步慢慢折了回来。
　　老鸨见他神情专注的聆听着琴声，不由笑道：“艾儿这会子有客在，公子如果有意，不妨改日……”
　　“艾儿？”白迦绫喃喃道，“她是什么人？”
　　老鸨自得的笑道：“这是我们语笑阁的头牌姑娘，身价么，自然要高些的。”
　　白迦绫细细听了会，摇头叹道：“是女子么？能有这般的琴艺真乃难得。只是……如若抚琴只为博取他人一笑，这样的琴师，不过是一俗人，唉，不见也罢！”
　　老鸨被他的这番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嘴张了张，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门口紫衣飘飘，那纤细的人影已然出门远去。
　　“唉，有钱人家的少爷……果然口味与众不同！”

　　从语笑阁出来，顶着明晃晃的毒日，走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白迦绫才想起自己这趟出门所为何来，不由苦恼的叹了口气。
　　在东街街头找了间茶楼，坐上二楼临窗的雅座，静静的品着一壶茶，他支荑望着窗外对面街道的语笑阁大门，怔怔的发着呆。
　　没办法，等着吧，等毓汐出来后，好好的修理他一顿。
　　中午茶楼的客人并不多，二楼上更是只他一人，所以就连跑堂的店伴也趁机懒洋洋的趴在柜台内小憩。蝉儿扰人在窗外的树枝上喳喳闹着，好一个酷热的夏天。
　　白迦绫默默的想着，等再过几天，姐姐的身体调养得宜，他还是早些回燕京找二姐吧。继续留在雍王府，那个恶劣促狭的毓二公子，还不定会再搞出什么名堂来折腾他呢。
　　吋！吋！吋！
　　楼梯上响起一阵木击的声响，楼下的店伴领着一位客人走了上来。白迦绫没在意的拿余光瞥了一眼，端坐的姿势却丝毫未变，仍是托腮冥想。
　　那位客人也很安静，除了偶尔会发出茶水倾倒的响声外，听不到其他的噪音。
　　白迦绫安然的享受着这份午后的宁静，睡意朦朦胧胧的侵袭而来，他索性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静歇了半个多时辰，身上的汗意稍有退减，当他刚刚从睡梦醒来，长长的舒了口气后，星目流转，恰巧瞥见一袭青衫从窗下翩然而过。
　　白迦绫眼眸一亮，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急匆匆的往楼下奔去。在拐过楼梯口的时候，下意识的看了眼那位安静的客人。
　　那是个年纪在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穿着一件白色儒衫，身姿笔挺的端坐在长凳上。明明只是在陈设简朴的茶楼内喝着清茶而已，可他在举手投足间却神奇的散发着一种淡定的优雅。
　　寻常贵气之人若是在这等地方喝茶，定会显得格格不入，就好比李孜浚那样的人，如果贸然出现在这座茶楼里，必然会引起众人侧目。但是眼前这位举止优雅的年轻男子，却把骨子里的那抹高贵收敛得极好，很自然的使自己融入进庸俗的凡尘。
　　白迦绫心中一动，下楼之际不禁回头又看了他两眼，一时目光相接，那男子含笑冲他微微颔首，示以友好。
　　那双清澈明润的眼眸，透出异常温柔的眼神。
　　白迦绫大大的一怔，脚步情不自禁的缓下，那男子又是一笑，温柔的笑容使人如沐春风。
　　白迦绫心中疑窦陡生，直觉此人来历不凡。
　　带着困惑慢慢走下楼去，直到付清茶资，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想起方才从窗口看到的身影，急忙追出门去。
　　街道上仍是明晃晃的一片金色，这会子工夫，毓汐早又不知道跑去了哪里。白迦绫叹息着将帷帽重新戴在头上，遮挡去少许阳光。
　　从茶楼出来往西，他正计算着得在毒日下晒多久才能回到雍王府，猛地一匹快马从街的另一头疾驰蹿出。仍是低头默默的想着心事，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危险。
　　那马上的骑士，肆意的纵马在滚烫的街道上狂奔，丝毫没有勒缰暂缓马步的意思。
　　“小心！”当马擦身从白迦绫身后撞来时，街旁冲出个人来，敏捷的拉开了他。
　　那马冲出数丈后突然收住脚步，马上之人扭身怒斥：“找死呢，敢挡本官的路！”
　　那人一副五短身材，脸上布满许多坑坑洼洼的麻点，而他身上居然穿了件宫制的绡衣官服。
　　白迦绫紧抿着唇不吱声，只是抬眼无声的看着对方。
　　“嗬，还敢朝本官瞪眼？”那麻子官吏举起马鞭恫吓，“信不信把你眼珠挖出来？”
　　白迦绫置若罔闻，瘦弱的身体里无声的迸发着一股倔强。
　　“臭小子！”麻子官吏恼恨的挥鞭抽下，白迦绫不躲不闪，眼瞅着那黑黢黢的马鞭要落在他头脸上，身后忽然探出一只手来。
　　“啪！”地声，鞭梢响亮的抽在那只胳膊上。
　　白迦绫吃了一惊，猝然回头，却见身后站了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正是刚才同在茶楼喝茶的神秘男子。
　　右手替他挡住马鞭，左手紧紧护着将他搂在怀中，白衣男子的一双剑眉微微蹙紧，然而目光落到白迦绫身上，却仍是一脉温柔。
　　白迦绫僵呆，怔怔的望着他。
　　“没事吧？”他和蔼的笑。
　　白迦绫呆呆的点了点头，到现在都有点不敢相信，有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莫名其妙的替他挨了一鞭。
　　而原本……他其实是可以轻松避开的。
　　白衣男子吸了口气：“小妹妹，以后走路要小心些呀！”伸手拍了拍他的帽沿，善解人意的笑，“喝茶发呆，走路也发呆，你还真是喜欢发呆呢。”
　　白迦绫浑身一震，倒吸一口冷气，一颗心狂跳起来。
　　“又来个找死的……”麻子小吏仍在骂骂咧咧，白衣男子倏然回头，他竟被唬得一愣，讷讷的忘了自己在说些什么。过了片刻，方才察觉自己的慌张失态，嘴里嘟哝了一句，竟然不动声色的将马驾回路中央，风驰电掣般的去了。
　　淡淡的龙涎香气从那丝料柔软的白色衣衫上散发出来，闻者神醉，沁人心脾。白迦绫狂跳的心再次被重重击了一锤——龙涎香乃西阏特产，因产量稀少而价比黄金，每年大昊也只得西阏五十斤份额的贡礼。放眼整个大昊，仅少数皇室贵胄得昊帝所赐，得以拥有龙涎香。
　　这个人……到底是谁？！
　　俊朗飘逸的外表下凝聚着一股独特的气质，内敛沉稳，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忽略掉他的不同寻常。
　　他的身份似乎十分尊贵，可行事待人却又出人意料的温柔，最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一眼看穿自己的秘密！
　　强压下心头的惊疑，白迦绫面无表情的蹙起眉头，低声道：“谢谢你。”
　　眸光闪耀，白衣男子俊雅的容颜，在阳光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辉芒。
　　“没伤着就好。”他微笑着放开他。
　　他的右手袖管被鞭子抽裂了，白迦绫很想上前察看一下他的伤势，可是面对着那张轻柔的笑容，他竟然生出一种不敢随意亵渎的自卑感。
　　白衣男子对着他微微一笑，挥挥手告辞：“小妹妹，后会有期！”
　　眼看着他转身慢慢离去，白迦绫涨红了脸，再也抑制不住的冲口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停下脚步，扭头略显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白迦绫显得有些窘迫，但只是转瞬便恢复了自然：“恩公救命之恩，迦绫无以为报，但求恩公赐名，迦绫铭记于心……”
　　他转过身来，静静的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过了片刻，忽尔笑起，轻声道：“逤岚！”
　　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白迦绫的话还没讲完，不由怔住，飞快的抬起头来。
　　“逤岚！”他和煦如春风般绽开笑容，明朗的笑颜令人炫目，“我的名字叫做逤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