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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生死相随 ...

  •   沉寂百年之久的日本迎来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明治维新改革。

      土方回到新选组驻地时,近藤的表现过于热情,土方瞥了他一眼,便了然于心。他太了解近藤了。
      这个男人非常不安。
      百年来,日本的政权一直由武家掌管,虽然期间有盛衰交替,但是,这是日本自古以来的传统。现如今,洋夷觊觎着日本,在这个危急存亡之秋,最应该是全民拥戴的征夷大将军却将政权交了出去,这种情形让近藤非常无措,甚至有一丝慌乱。
      土方凝视着近藤,阴森森地开口。
      “近藤师傅,你要抛弃幕府么?”
      近藤微愣,不发一言。
      土方继续开口:
      “我们初到京都时,心无旁骛,一心只想着做攘夷先峰、如何壮大新选组,后来,我们认识了松平殿下,认识了将军,渐渐地,我们跟各藩、跟幕府,有了更深的渊源,这期间或许也有一份情谊,事到如今,这种结果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但如果我们现在抛弃幕府,我们就枉为武士,甚至连一个男人都算不上。新选组必须成为一个有气节的组织,就算全世界的人对德川家拉开弓箭,我们新选组也绝对不能背叛德川家。”
      土方说了很多,近藤能够理解的却少之又少,但是最重要的那一句,他听懂了:新选组必须成为一个有气节的组织。
      戎马一生,有的东西可以抛,有的东西却是死神也无法夺走的。
      “对,就算战斗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也绝对不能背叛德川家。”近藤使劲点点头,狠狠地说道。
      近藤心定了,土方却心乱了。大政奉还这件事导致组内队士人心涣散,近藤只是其中之一,他必须要想个法子安定人心。
      他要让队员们明白什么是气节,他要让他们意识到,失去气节只有死路一条,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惩戒脱队的伊东无疑是当下最好的方法。

      庆应三年的冬天比往年要更加寒冷,细碎的北风呼啸而过,连空气都透着冷冽的刀削感。
      11月16日,胜海舟正与庆喜对奕,一道讣告传来:坂本龙马于京都四条河原町的近江屋遇害,当场不治而亡。
      胜海舟脸色突变,倏的站起,黑白分明的棋子洒落一地,声声清脆,他僵直着身子站了许久,然后,缓缓地蹲下身子,将棋子一个一个地拾起来,动作轻缓,神情淡然。
      “可知是何人所为?”庆喜转头问旁边的监察人员。
      “非常抱歉,犯人还没有查出来。同受袭的还有中冈慎太郎,据目击者说,昨晚两人在近江屋里争论的特别激烈,后来有客来访,两人一时大意就中了招。刺客的行动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应该是密谋已久的。”监察人员恭敬地汇报着。
      “昨天是他的生日。”胜海舟将棋子尽数放进棋盘中,费力地站起身子,淡淡道,“许是无枉之灾吧。龙马虽主张义和,但他懂得审时度势,不会贸然锋芒毕露,应该不会有什么仇家,反倒是中冈,此人是陆援队的创建者,力挺武力倒幕,而且——”胜海舟转过头,凝视着庆喜,“他比龙马更遭幕府嫉恨。”
      庆喜皱眉:“你在怀疑是我找人干的?”
      胜海舟摇摇头:“只要这天下一日不和,这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情就会持续下去。死的人会越来越多,将军是当真不知?”
      庆喜轻声道:“你怎能要求一具行尸走肉怀揣怜悯之心……”他摆摆手,“我知道他是你的弟子,所以,即便穷途末路,我也不会动他。”
      ……
      坂本龙马死后的第三天,中冈慎太郎死了,第四天,伊东死了,藤堂平助也死了。
      这个冬天,大雪未降,很多人却已经失去了一起看雪的人。

      突如其来的大雪,使得天气越来越冷,寒风像群魔一般呼啸而过,声势浩大得令人惊悚。
      在这个岁末岁初,倒幕派提出了一个鲜明的口号——“辞官纳地”。于是在12月9日,明治天皇宣布:王政复古,废除幕府,勒令庆喜辞官,纳地。
      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但幕府的权威在这片国土上早已根深蒂固,仅仅只是存在于此,便足以让人惶恐不安。
      对于极度恐惧的事物,只有使其彻底毁灭,人类才会觉得安心。
      庆喜不甘,于是,在这个雪融未融,春至未至的年初,战争爆发了,史称“鸟羽、伏见之战。”
      那一天,是庆应4年的第三天。

      这一日,身在浅草的总司收到了两封信。他拆开第一封信,是庆喜的,短短数字,道出了他至死方休的决心。
      “我意已决,全军覆灭即退守大坂,大坂失即退守江户,江户破即退守水户,彻底抗战!”
      他颤颤巍巍地拆开第二封,煞白的脸颊,冷汗淋漓,他仔细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感受着那隐隐的伤痛将他的心一丝一丝地的拧在一起。
      喉咙有点发痒,他微微低下头,一口血溅在信纸上,血意四散,顿时渲染开来,一点一滴慢慢地渗入到泛黄的信纸内部,颜色鲜明交映,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总司拢了拢衣裳,嘴角逸出一丝惨白的微笑。
      “相对两相知,清如水兮明如镜 ,寸心澈而映。”
      分毫不差的话语,寓意却与当初截然不同。
      总司伏在榻边,无论幕府的将来会是如何?德川庆喜终究不会是一个人去面对。
      就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背叛了幕府,土方岁三和近藤勇也会一直待在幕府的身边,不离不弃,至死方休。
      这究竟是幸运,还是悲哀?……

      外面战火四起,硝烟弥漫,浅草这边却分外的平静祥和,就算是粉饰的太平,那也是太平。
      总司懒洋洋的躺在榻榻米上,合眼发呆,铁之助坐在一边给他念着从大坂传来的战况,有土方捎来得,也有庆喜捎来得。未来眯着眼睛倚在铁之助的身上睡午觉。铁之助来了之后,他就移情别恋了,天天粘着铁之助。
      丝丝冷风吹来,总司微微瑟缩了一下,铁之助见状,帮他把被褥拉高点,掖得严严实实,觉得不够,又站起身子去关窗户。
      失去支撑点的未来“咚”一声倒在地上,总司一惊,睁开眼坐起身子,便看见未来坐在地上,一脸委屈地揉着后脑勺,铁之助站在窗前笑得格外欠揍。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地推开,总司抬头望去,微大诧异,门边那人一身狼狈,熟悉的脸孔已不再清秀俊逸,一头青丝夹着些许白发,那身仆仆风尘将往日的惊才艳绝尽数遮掩。
      那人站在门口,眼神幽深,定定注视着总司。
      踌躇良久,那人向总司走来,在榻前缓缓坐下,他伸长手臂拥住总司的腰,动作轻缓,仿佛环抱着一个易碎的美梦,他将疲惫的面孔埋藏在总司的腹部,轻声说道:“菊千代,我输了。让我睡一觉…等我醒来…再告诉你……”
      总司一抖,心口哽噎得难受,豆大的泪珠就这么滴了下来。他连忙用手抹去,真是的,最近越来越多愁善感了。
      庆喜在他怀中,呼吸均匀,早已睡得不省人事了。

      总司坐得笔直,身子一动不动,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生怕一不小心便惊醒了庆喜。
      铁之助拿来被褥小心翼翼地替庆喜盖上,便拖着未来退出了屋子。
      总司微微低头,凝视着怀里的庆喜,他睡得很不安,眉宇之间,即便是在睡梦中也紧紧地拧在一起,面色虽憔悴不堪,但此时看来却显得柔和而静寂。总司发现,他从未看过如此的庆喜,于是他一直注视着,直到眼睛疲倦酸痛,才闭上眼。
      隔了一会儿,门又开了,铁之助抱着一床厚实的被褥走了进来,他将被褥贴着总司的背放下,示意他倚着。
      总司笑着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动会不会就惊醒了庆喜,所以他选择不动。

      这是一场以寡击众的战役。大坂城内上万幕兵,倒幕派绞尽脑汁动员,也不过数千兵力,触手可及的胜利就这样易主了,幕府败了,且损失惨重。
      庆喜离开后,所有的消息倏的断掉了,不管这是不是有意为之,总司知道,外面一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大坂被攻陷,幕军退至江户,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新选组。
      新选组江户驻地
      “阿岁,我们要不要去见见总司?”近藤询问道,对总司,他实在挂念得厉害。”
      “不可以,现在局势混乱,作为队伍的核心,我们一刻也不能离开队员的视线,我担心有人会出逃。”土方毫不犹豫地拒绝。
      近藤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现在要以大局为重。又问道:“阿岁,你要去见见将军吗?”
      土方脸色一沉,悻悻道:“我见他干吗?!”
      说罢,拂袖离开。近藤被土方噎得哑口无言,摸摸鼻子,心想:好大的火啊!
      也对。一个临阵脱逃的将帅,无论是谁遇到必定是怒火中烧。要搁新选组,早就切腹了。
      德川庆喜的临阵脱逃导致大坂失守。不管个中原由如何,单凭这个行为,庆喜已然是个失败的将军。
      土方回到屋子里,盘腿坐在桌边,开始写信。
      他摊开信纸,拿起笔,猛然间想起庆喜以前说过的话“恐怕撑不过年底”,身体倏地僵直,手悬在半空中,没有下笔,幽深的目光凝结在笔尖处,良久,他把笔搁回原处。
      土方一手捂住眼睛,眼泪正夺眶而出,他趴在桌子上,双肩不断颤抖。
      这一夜,土方哭了。

      另一边,总司躺在榻上,直直地盯着屋顶。
      “土方先生……”
      土方仍在呜咽。

      隔了一段时间,总司终于得到了外界的消息,不同与往日那种冰冷的文字,这回是口述。口述的人是胜海舟。
      “倒幕派以破竹之势直取江户,将军依旧打算固守阵地,新选组在甲州胜沼惨败,之后永仓新八和原田左之助脱队组成了靖兵队。攘外必先安内,现在的日本在列国的眼中,就如同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脆弱的不堪一击。”
      总司伏在榻上,只觉得的胸口闷闷的,喉咙一甜,他忙用一手掩口,白色的袖口上顿时浸染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渍。
      铁之助在旁边见状,立刻端来旁边的药,一边喂总司喝一边狠狠地瞪着胜海舟:你是嫌他活得太久了么?!
      总司就着未来的手喝完药,抬起头望着胜海舟,他虽举步维艰,但精神却很好,清亮的瞳孔光华流转。
      “先生希望我怎么做?”总司的声音很轻,很弱,药效起了,浑身都有种疲惫乏力的感觉。
      “对不起。我希望你能去劝劝将军?”胜海舟的话语中竟带着一丝恳求的味道。
      闻言,总司扯了扯嘴角,终是没有笑出来,那种浑浑噩噩的感觉向他袭来,眼皮缓缓达拉下来,身体像抽了骨头似的瞬间倒在了铁之助的怀里,意识被迅速地抽离出身体,他挣扎了好久,竭尽全力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我去。”

      翌日,庆喜睁开眼,便感觉屋内有人,起身望去,一人斜倚在旁边的藤椅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骇人,神色却分外恬静,与梦中之人有着七分的相似。
      庆喜屏息凝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待看清来人后,他微微诧异,然后释然一笑。那人,早已归于尘土,而这人,还存活于此。
      庆喜替他将滑至腰间的被褥拉高,静静地坐在一旁,视线凝结在自己的指尖处,一声不吭等着他苏醒。

      总司睁开惺忪的双眼,便看见庆喜坐在旁边,挑挑眉,这胜海舟竟是半刻也等不得,自己还在昏迷中就将他给带过来了,如此深明大义之举,他不好好回馈下可怎么行?
      这样想着,总司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守在门外的胜海舟莫名地打了个冷颤。
      耳边传来细碎的声音,庆喜转头,便看见总司笑意盈盈瞅着自己,不明所以,笑得一脸春光明媚。
      “你还好么?”总司的声音很轻。
      “你怎么来了?”庆喜问。
      “我想知道你好不好呀。”总司笑得格外单纯灿烂。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唯有这人,站在时间的罅隙间,十年如一日,不染尘埃,不曾改变。
      庆喜在心里无声叹息,满腔的疲惫一扫而光,莞尔一笑,看见总司一脸憔悴的倦容,眉头倏地拧在一起,满心的怜惜。
      定是胜海舟赶到浅草连夜将人给接了过来。为了说服自己,胜海舟真是煞费苦心啊。庆喜心里一阵苦笑。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知肚明。
      “大政奉还,你真的是打算暗渡陈仓,以待日后重拾权益…还是…你有其它想法?”总司的声音虚弱的微不可闻。
      “我只是想他安息罢了。”
      “真好听呢。”总司痴痴地笑道。
      “什么?”庆喜不明所以。
      总司定定地凝视着庆喜,澄澈而空旷的目光让庆喜觉得极不自在。
      “我说,你真狡猾,既然想他安息,既然那么恨倒幕派,那你为什么临阵脱逃,白白将大坂城拱手相让?”
      庆喜一怔,胸口如被闷雷击中,一时竟已无语。
      为什么临阵脱逃?为什么要将唾手可得的胜利拱手让人?仅仅只是突然想见眼见的这个人么?仅仅只是害怕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陨落么?定是如此,他已无法再次承受同样的伤痛。
      明明如此,可内心深处有一道温暖的光芒,在那光芒之中,令人怀念声音说道:不是的。
      若不为此,那又为何?
      “说不出口么?”冰凉的手掌覆上庆喜温热的胸膛,只要仔细聆听,便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的脉动,“这里的话语,说不出口么?”
      “你恨得究竟是长州藩还是幕府?”总司的神情透着一丝寂灭,给人一种荒芜却充满灵性的感觉。
      “中国有句古话,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现在就是司马昭,我的用心你会不知?菊千代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庆喜的声音很轻,但总司可以感觉到在那胸腔下拼命压抑的愤怒,“伤他一分,我就十倍偿还,我一定要让长州藩悔不当初。”
      看着双目微红咬牙切齿的庆喜,总司无力地笑笑,身体疲倦乏力得很,可他目光湛然,竟让人看不出一丝倦态,他将手腕缩进被褥中,笃定道: “你不会攻打倒幕派,因为,你比谁都痛恨这个幕府。”
      庆喜定定地看着总司,浮躁的心在总司平淡的音调中,一点一点沉寂了下来。
      “他的一生被囚禁在名为幕府的这座牢笼中,你比谁都知道,毁掉他的不是长州藩,而是幕府。”
      “一旦开战,列国必然会乘虚而入进行侵略,然后像对中国一样蹂躏日本领土,所以,为了让列强无危机可乘,必须要避免内乱。另一边,家茂的死,让你对幕府恨之入骨。你看,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你当然要好好把握,于是你选择了大政奉还。事情就是如此简单。”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庆喜愣愣地看着总司,“我没有你想得那么伟大,我引发了战事。”
      “可是你临阵脱逃了,你让一场本应残酷的战事变得滑稽可笑。”总司凝视着庆喜,笑得格外温暖,“够了,不要以为自己对不起他,你不欠他的,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你这样折腾,他若泉下有知,定不得瞑目。这不是他所要的。”
      总司的呼吸有点凌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弱的呢喃:“庆喜,他只要你好……可是……你并不好……”
      庆喜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他安静地看着总司闭上双眼,安静地看着总司慢慢睡去。
      回忆的凄美混合着隐隐的伤痛。源源不断,喷涌而出。
      菊千代……
      德川庆喜放弃了抵抗,幕府已然偃旗息鼓。身为江户守卫官及陆军总裁的胜海舟开始与讨幕军商定和解。然而讨幕军进攻江户的预定日期却并未发生任何变化,大军继续向江户逼近。江户的存亡迫在眉睫。
      胜海舟一面谈判,一面进行着谈判破裂的准备。他的要求很简单,保全德川庆喜的性命和德川氏的家名。然后他也知道,讨幕军想要的也是这两样东西。谈判的难度不言而喻,胜海舟咬咬牙,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去,他承诺过,不可做不到。
      同一时间,新选组在分裂后,近藤勇和土方岁三率领残兵便转移了根据地,江户川的对面是流山,他们决定把这里作为根据地,打算反攻包围江户的官军。
      然而,和解的消息还未传来,讨幕军便包围了流山,近藤勇投降了。
      庆应4年,4月6日,胜海舟谈判成功,江户无血开城。
      直1603年起,历时两百多年的德川幕府终结了。

      当土方一路快马加鞭赶至江户时,德川庆喜已消失无踪。庆喜抛弃了幕府,可土方岁三不会,他与幕府军汇合,继续战斗着。
      还有近藤勇,土方发誓,一定会将他救出来。
      4月25日,近藤于板桥被枭首,消息传来时,土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茫然地看看身边,只剩下斋藤一人了。
      浅草松本宅
      “千叶……”总司唤道,手被轻轻地握住,很柔和温软,他知道这是千叶的手。
      “你为什么没有离开?”
      “这里有你。”短短一句话,四个字,却道尽了一生的情谊。
      总司笑了,一如往昔的淡然温暖。
      “我想留下,即便是死,我也想留在那里。”
      “嗯,我知道。”
      “可是,我已经斩不动了,我还可以继续留在他身边么?”
      他表情悲戚,瞳孔黯淡失色,一副快要哭泣的样子。
      “傻孩子。”他怜惜的看着他,苍白的指尖轻抚他消瘦的面颊,想要挥去那令人心疼的苍凉。
      “对他而言,不管你如何,神采奕奕也好,举步维艰也罢,只要你是冲田总司,便足矣。”
      “可是,我想他,我想要留在他的身边。”他至遥远的地方缓缓收回视线,以一种悲痛之姿看着他,祈求他。
      “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
      “我想见他!”
      ……
      “好不好?我快要死了。”
      听到“死”这个字时,千叶的心狠狠的颤了下,如同被人拧成一团。
      “好,我带你去见他。”他柔声说道,如同哄小孩一般小心翼翼。
      “嗯……还有近藤师傅,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还是没有消息么?”
      “嗯,还没有消息呢。再等等吧,也许明天就来了。”他轻声说道,近藤的消息是他带来的,虽然不是什么好消息,可总司却靠着这个念头支撑着一口气。他开始有点感激近藤被抓。
      “嗯……”
      总司安心的笑着。想要长长的舒一口气,却发现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奈叹息。他太累了,他要好好休息一下,明早起程,到太阳落山之时,他就又可以见到土方岁三了。他得好好睡一觉,为了明天有精神赶路。双眸无力的缓缓合上。
      在此之前——
      “千叶,旭日东升之时,一定要叫醒我哦……然后……”他轻轻的说,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嗯,放心睡吧。我一定会叫醒你的。然后带你去见他。”他轻轻的答,声音越发柔和。
      当炫目的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普照浅草之时,远远看去,那个玲珑剔透的孩子就如同笼罩着一片浅金色的光芒,他双目微闭,嘴角轻扬,许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梦吧。
      他的旁边,那个眉目清雅的男子,面带微笑,眼泪直直的流了下来,浸湿面庞,笑得越发凄凉。
      只听他喃喃自语
      “放心睡吧,我一定……会带你……去见他的……”

      庆应4年(1968年)5月30日冲田总司卒于江户浅草

      次月,千叶在会津见到了负伤休养中的土方岁三。那里正大兴土木,建筑天宁寺。
      “他说,身不动,能否褪去黑暗,花与水。我是不知其中秘密了,但我想,若是你,应是知晓的吧!”
      ——身不动,能否褪去黑暗,花与水
      千叶说的极为缓慢,一字一句,土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滞,呼吸有点急促,苍劲的指节攀上颈项松了松领口,微微喘息着。心中升起强烈的预感——他的直觉向来很准。他摇摇头,想要甩掉那份不安,仓促的左顾右盼,寻找着什么,最终向角落的榻榻米走去,步伐凌乱,踉跄着跌坐在上面……不,他是稳稳的坐下的,他很镇定,他要思考下——可是脑中一片空白。他瞳孔睁大,森然的盯着千叶看,他知道,这是无礼的行为,可是他很无措,他对自己的表现有一种无力的挫败感。
      “你对幕府不离不弃,我感激你。”
      “为他,我却恨你。你倾尽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你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执着又有什么意义?你告诉我,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你可曾开心?”
      “那个孩子,临近生命最后一刻,依然在深深的念着你,你告诉我,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你可曾念过他?”
      “那个孩子,明明如天使一般温柔,为了你,却甘愿沦为人斩,你告诉我,对他,你可曾心怀愧疚?”
      沉寂的屋子里,一个轻轻诉说,仿佛风清云淡,一个静静聆听,仿佛漫不经心。稀薄的空气中,透着分外达观,最后,竟无语凝噎。
      ……
      “告诉我,对他,你可曾真心相待?”
      ……
      “相对两相知清如水兮明如镜寸心澈而映。”土方低低开口,却是回的千叶——不,是总司,却是回的总司的俳句。
      相对两相知清如水兮明如镜寸心澈而映。
      身不动,能否褪去黑暗,花与水。
      闻言,千叶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有些事不可不做,不可做不到,我曾允他,带他来看你。即便他已无法知晓,我却仍是要遵守承诺的。”
      他眉目之间,柔光乍现,小心翼翼的放下怀中的包裹,满心呵护。
      “总司,我带你来见他了。”

      在夜幕降临之际,那个曾经萧然而立的男子,那个高风亮节的男子,那个一生贯穿武士道精神的男子……怀抱着一个陶瓷罐……低低抽泣,清冷的月光把地板照成淡蓝色,漫天的繁星一如记忆中的那张笑颜,当高挂于空的皓月被乌云所遮挡,当璀璨的繁星黯淡无光之际,拼命隐忍的呻吟变成了嚎啕大哭,神情悲哀欲绝,直至那一片的星空渐渐消融在晨光之中……

      明治2年(1869年)6月,土方岁三于一本木关口乱战之中腹部中弹,自知大限已到,他辗转来到浅草,来到总司最后生活和死亡的地方。
      他看见那个人依旧是一身青风儒雅之态,带着淡淡的温暖微笑,透着说不出的潇洒俊逸,那人站在门边,以一种仿佛等了千万年的语气漠然道:
      “你来了。”
      他语气轻缓冷清,却说得如此温柔。
      “我来了。”
      岁三仰头看着满天漂浮着的白云,初夏的暖风掀起他的衣角,蝉鸣不绝。
      “庆喜…”他第一次直呼他姓名,却已把他当成朋友。
      “德川庆喜早已死去,我叫千叶。”他更正道。
      “千叶。”土方细细咀嚼,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进身体,“谢谢你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如今,我也要叨扰了。”
      “你们……真残忍……”千叶低眉轻语,眼色如琉璃,却已尽显斑驳之色,“安心吧。”
      土方轻轻的吐出一口气,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借着门边的那棵樱树缓缓滑落。
      在生存与死亡的境界线中,他看见,红色如炎的花朵在身边肆意绽放开来,大把大把的妖异浓艳,如火如荼。远远看去,就如同血染的一片,触目惊心。在那花海深处,那个孩子,漫步而来,一如记忆之中,巧笑倩兮。
      “…真美啊…”虚弱的声音微不可闻,尘封的往事至回忆的裂缝中慢慢溢出。
      “呐呐,土方先生这是什么花?好漂亮哦。”总司灵动的目光在如血的花朵中流转不停。
      “谁知道呢,无非就是些野花。”
      “是么?”他语调平静,良久转过头,目光深邃悠长,“呐,土方先生,秋分到了,这花,宛如一条指引着亡灵前进的道路呢。”
      “是么?一条通往幽冥地狱的路,真适合我们。”

      土方苦笑,沉重的身体越来越疲惫,他竭力向总司伸出双手,啊…你来接我了么…总司…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手了……
      夕阳晚照,千叶静静地站着,寂寥的身影被落日拉得欣长。
      也曾有这么一个人,让他想抱着他轻怜蜜爱,用所有的力量保护他,宠爱他。
      也曾有这么一个人,让他想陪着他一同老去,落日里,依偎着看这世界光影流离。
      只是,当他蓦然回首,已是半生浮屠一世叹息……
      人世皆攘攘
      樱花默然转瞬逝
      相对唯顷刻
      岁月常相似
      花开依旧人不复
      流年尽相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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