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的距离》迟悦

1、第1章

　　“陈老师，你吃什么？”
　　“萝卜牛腩。”
　　实习生朱玉一边在纸片上记下，一边轻轻重复：“萝卜牛腩。”
　　朱玉人如其名，朱圆玉润，或许是因为体胖所以心宽，日日见到她都是一张乐呵呵的笑脸。她还是实习生里最勤快、最有礼貌的一个，总监也好、开电梯的阿姨也罢，甭管认识不认识的，只要在台里碰到，她保准嘴甜地叫：“叔叔好，阿姨好，XX姐你今天好漂亮哟，XX大哥我有好多同学都想找你要签名……”听得人心里美滋滋的，逢人便夸：“这小孩真有礼貌！”
　　电台里的人都喜欢这个小胖妹。马恬也喜欢她，曾经她也像她这样与世无争，像她这么快乐。当然，那都是在爱情到来之前。
　　“马恬姐，你呢？”
　　“三杯鸡，谢谢！”
　　“天哪，马恬姐，你接连吃一个星期的三杯鸡了！不腻吗？”
　　朱玉瞪大眼睛，难以理解。
　　陈老师忙活着手里的工作，头也不抬地说：“甭理她，上回她吃了三个月的蕃茄炒鸡蛋。”
　　是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对食物，一定要吃到厌倦才肯更换；对爱情，也要伤透了才肯放手。
　　梁峥则说，她要是爱上一个人一辈子都不会变。他说这话的时候洋洋得意。一个如花似玉的仙女却内心传统保守，别人都追不着，只对他一人死心塌地，他能不得意吗？
　　不过，他不知道，他并非那个唯一。

　　--

　　马恬将调音台上的音量推子慢慢推高，耳机里顿时逸出《Lemon Tree》的纯净歌声，清新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播音间，飘散荡漾，让她禁不住捧起桌上的小盆栽，放在手心拨弄起来。
　　她闭上眼睛，全身都放松了，跟着音乐轻轻地哼唱。
　　今天的节目还有十分钟就结束了。自她开始电台主持人的工作以来，每天的节目中几乎都会遇到一点小意外，有向她表达爱意的；有在电话里深情歌唱希望能通过她接触唱片公司的；有打算自杀的；有打进电话来却完全忽视她只借电波平台向女友求婚的……
　　她和梁峥的相识就是因为类似的一起特殊事件。

　　四年前，她在电台名曰见习实则打杂一年之久后，总算走进了播音间，被安排和另外一名男播搭班主持一档医药专题节目。明知那只是一档填补时段的垃圾节目，明知自己的角色只是花瓶，她仍然很欣慰、很期待。
　　直到真正坐在播音台前，她才算领教了这档节目有多垃圾。主持人稍作点拨，所谓“专家”就开始滔滔不绝、口惹悬河，卖的是治疗某功能障碍并促进再次发育的药品，说的自然全是让人面红耳赤的语句。其间不乏有“托”打进电话，犹如跳梁小丑，让人闻之恶心。
　　那期节目马恬只说了两句话——“欢迎收听XX夜话！”和“感谢您的收听，下期节目再会！”
　　那是一段不堪的岁月，是她生命中最屈辱的记忆，有好几次节目过程中她都想愤然离席，可年轻的她热血却缺乏勇气，她苦苦煎熬了一年，舍不得就这样放弃，她忍住了。几个月后，她终于有了自己的节目——《恬蜜60分》，到如今，《恬蜜60分》已经是台里的王牌音乐清谈节目。当然，这都是后话。

　　在当时，她日日于潇洒离去和窝囊留下之间徘徊不定，可只要一天没下定决心，节目还得照做。大部分的听众电话都是由男播和“专家”接听的，他们有一套标准说词，对于如何将听众忽悠上钩早已轻车熟路。不过，他们偶尔也会让马恬接一两个电话，一是为了培养她，二是她这样甜美的女声有助于增强听众打进电话的积极性。
　　那一天，在男播的催促下，马恬不情愿地按下接听键，对着麦克风念出“话术”的第一句：“这位听众您好，您有什么问题想要咨询？我们将耐心为您解答！”
　　她的声音很低，她自己知道那是因为紧张，更因为内心的羞耻。男播却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她的声音本来是甜美的，现在不经意的低沉却平添了几分性感的磁性，而这样撩人的声音听在寂寞到午夜仍守在收音机前的男人耳朵里，该引起多大的躁动啊！
　　果不其然，接下来好几个电话对方都要求由她接听，虽然一切入正题专家就会接过话头，间接帮她解围。可仅仅是前几十秒的闲聊也让她不堪忍受，不难想象电话那头的人有一副怎样的猥琐嘴脸，如果真有“视奸”一说，那么，毫无疑问，她正在被“听奸”。

　　进电话的指示灯又亮了，男播还是示意她接。她硬着头皮按下接听键，谢天谢地，不用她强忍着恶心开口，对方的声音已经劈头盖脸地传进的直播间。
　　“你们这些卖假药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你爸你妈怎么就生下你这么个东西祸害社会？你们挣这些昧心钱用着踏实吗？晚上睡得着吗？还有你这个小姑娘，做什么不好？人家做妓-女还靠劳动、靠身体赚钱，我看你连妓-女都不如！我警告你们不要再害人害己了！如果你们不收敛的话，我就来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直播间的几人都吓了一跳，马恬更是傻了，导播见势不对赶紧切断电话，那一天的节目草草收场。不过姜还是老的辣，男播和“专家”一走出直播间就恢复了常态，有说有笑，见她心神不宁，又对她进行了心理辅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许之以美好的职业前景。
　　是啊，天下乌鸦一般黑，眼下还有哪家电台不卖药？像她这样的新人无论在哪家电台都必须从这一步做起，俗话说多年媳妇熬成婆，大家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凭什么她就该有例外？而如果离开这行，她又能做什么？除了电台DJ她什么都不会！
　　虽然暂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可她始终惴惴不安，每日为那句“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胆战心惊。

　　马恬租住的房子在电台附近，步行大约十分钟。
　　深夜，空无一人的街头，阴惨惨的路灯，本就让总要孤身一人下班回家的马恬提心吊胆，现在那句“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更是时时在耳边萦绕，令她草木皆兵。
　　那天下班时，她像平常一样，将一只小型强光手电筒和防狼喷雾分别紧紧地攥在掌心，单身女人嘛，总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节目还照样在做，那个义愤填膺地打进电话者也并没有做出“为民除害”的壮举，所以前几天晚上马恬都得以平安回家，与往常无异。
　　前辈说：“相信我，他也就逞逞口能，吓唬吓唬咱们。这人就是个懦夫，说不定还就是没那方面能力的人，也只会在电话里说说大话，把自己当英雄义士一般，现实中也就是个到处点头哈腰的人，就算杀人不犯法，我量他也不敢。”虽然她不认同前辈随意给别人贴标签，但这几天的风平浪静也让她基本同意了前辈的观点：那人也就只是吓唬吓唬他们。
　　出了电台大门她就一路哼歌，给自己壮胆。
　　“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
　　有“沓沓”的脚步声传来，她稍作停顿扭头看了一下，身后五米处有一个叨着烟的男子朝她走来。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要“替天行道”的人，即便不是，看他那神态打扮也绝非善类。她觉得后脊背发凉，急急加快步子朝前走。
　　过了一个街口，“沓沓”的声音还在身后，马恬的步子也越来越快，最后小跑起来。她转过街角，绕进另一条路上，那声音仍锲而不舍地跟在她后头。
　　她越来越慌，认定了尾随的那个人就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而她已经预见了落到他手里的悲惨下场。
　　前方路边停着一辆亮着尾灯的汽车，她像看见救星，飞扑过去，疯狂拍门。驾驶位上的男子看到她满脸的惊恐，好奇地摇下车窗，而此时“沓沓”声越来越近，没有时间解释，马恬生怕再晚一秒自己就会成为刀下冤魂，车门从里面锁住她打不开，危急时刻，她也顾不了形象不形象的，猫着腰就从洞开的车窗处钻了进去，太着急加之重心不稳，钻进去的上半身直直地跌进驾驶位上男子的怀里。“沓沓”声正巧经过车子，它的主人和车子的主人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子。

　　“救”马恬的人叫做梁峥，是一间公司的业务经理，每日里陪着客户声色犬马，花丛信步，却全无心思看那百花争艳。没曾想，今日不过停车接了个电话，却遇到了他的缘份。
　　这就是他们的初次相遇。
　　那天以后的每个晚上，他都会守在电台门口，风雨无阻，锲而不舍，终于在两年前荣升正牌护花使者，获男朋友之名分及马恬将其正式介绍给一干同事的殊荣。

　　一提到梁峥，马恬总会心存愧疚，他们之间的爱太不对等，他一味讨好付出，她掐头去尾地接受，他始终以为她对他的有所保留是因为她矜持含蓄的性格，殊不知，她曾经为了爱一个人坑蒙拐骗用尽手段，甚至不惜赤-身-祼-体将自己送到他面前……当然，教训是惨痛的！所以，她不得不学会有所保留。
　　《Lemon Tree》已接近尾声，她为今天节目选的最后一首歌是陈楚生的《山楂花》，随着《山楂树之恋》热映，越来越多的听众打进电话来表达了对那段纯爱故事的向往，在物欲横流的当下，那份干干净净的爱情唤醒了大部分人对单纯美好的渴望。而这首《山楂花》，被曾经同为电台DJ的陈楚生唱出来，忧伤而干净的调调，恰到好处的声音处理，早已在电台同仁间传为佳话。还有最让马恬喜欢的那两句歌词：
　　就算我最后碎成粉末
　　也有你为我而活
　　只要我还能被你记得
　　我就是不朽的
　　--那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爱情，即使碎成粉末，也能被他永恒地记得！

　　在这之前，她只需再接最后一个电话。
　　看来今天将是正常得不正常的一天，居然没有接到一个稍微特别的电话！
　　“喂，是我吗？请问打进电话的是我吗？”
　　“是的，先生，这里是《恬蜜60分》。”
　　电话那端有短暂的沉默，起初急切的声音平静了：“是你，恬恬，真的是你……”
　　平静的表象下有一颗正激动翻腾却又纠结煎熬的心。凭声音，她就能听出来，别忘了，她是靠声音吃饭的。
　　现在，轮到她极力维持平静，至少要将内心那一阵阵的波涛汹涌压制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一秒，两秒……
　　沉默，让人窒息的沉默……
　　按规定，6秒钟不出声音就算事故。
　　第五秒，在导播的夸张提示下，马恬终于敏捷地开启了备用唱机。
　　“起初不经意的你
　　和年少不经世的我
　　……”
　　偏偏是这样的两句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