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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秀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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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推开半掩的门扉,明亮的阳光跟着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映射出浮现在半空中的微尘,许是仓促的缘故,屋内的陈设并不多,清爽干净有余,却终是缺些华丽斑斓,不大像一名美姬的闺房,听陶俊生描述,此女生前性喜富贵繁华,住在这个地方倒真委屈了不少。掀开帐幔,苍白的脸色配上殷红的朱唇,衰败萎靡的死气下依旧有一种放肆的美,与我所有以前见过的女子不同,秀夫人的美是热情的、张扬的,就如他对贾不真的感情,带着飞蛾扑火般的朝圣和决绝,如果不再有爱,如果曾经的蜜语皆是谎言,在这个满心满眼以爱情为生的女子看来,或许真是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时光退回到三年前,彼时的秀夫人还是云英未嫁的掌中剑凌盈秀,正逢流云庄庄主安煜初大婚后,与新婚妻子凤媛悠邀请众多好友齐聚新丰城楼外楼,当是时,众多邀约而来的江湖才俊、武林美人皆是鲜衣怒马、肆意逍遥,使得楼外楼的名气连带着也涨了一大截。贾不真由于与流云庄有旧,又身为新丰城城主,于那场宴会也曾到场助兴,而凌盈秀作为凤媛悠的闺中好友,自然也是座上佳客。就这样,本没有交集的两人便宿命般地纠缠开来。
从认识到出嫁不到半年时间,亲朋好友均劝告凌盈秀不要意气用事,父亲凌云天用断绝父女关系作赌,意欲自己的女儿放弃这场不成熟、不实在的婚姻。到得最后,新丰城主大婚,十里红妆,满城欢庆的时刻,出席的女方亲眷却几不可见,拜完天地之后,凌盈秀静静地坐在大红的圆床上,眼泪终是止不住的落了下来。认识的每个人都无法理解自己的轻狂做法,就连好友凤媛悠都不看好自己的感情和婚姻,可他们都不知道、更不了解,相遇的那一晚,视线相碰的那一霎那,那个紧抿嘴角轮廓冷峻的男人,她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喜悦和难以自持的激动,可转瞬间便只剩下更加浓厚的悲情和绝望。她的心顿时就像瞬间融化的冰封湖面,破冰的疼中夹杂着湖水的清澈温暖,最终湖水柔柔软软地铺满了整个湖面,风一吹就带起淡淡的涟漪,或许,在最初的最初,她并不爱他,但却该死地想去做他的救赎,直到不可自拔地爱上。
婚后,凌盈秀的生活虽然不再如身处江湖时无拘无束,可她感到很是惬意幸福,丈夫体贴的爱、优渥的物质生活无不让她慢慢从一个仗剑江湖的侠女变成安享荣华的城主夫人,她开始喜欢蘅芜斋的胭脂、多宝阁的玉石、海外传来的翡翠。在母亲的斡旋下,父亲也终是点头承认了贾不真这个女婿,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好转,就像折子戏里唱的那样,今时今日、花好月圆。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八个月前,贾不真上书弹劾武烈侯,言称十五年前孟万川在平南疆白夷之乱时,为擒拿首匪,坑杀无辜民众两千余人,事后为了抢夺战功,便将此事诬陷在手下大将吴镇南的身上,其所行所为,天怒人怨,乞请圣上重新翻查吴镇南一案。凌盈秀虽然身居内院不理外事,但西南孟家那是世袭的功爵世家,史上甚至还出过一朝皇后,树大根深,根本不是贾不真一个小小城主就能扳倒的,即便最后真能成事,贾不真也讨不了好去。可意外的是,即便自己把利害得失分析了出来,想来理智深情的丈夫依然拒绝放弃翻案一事,这种盲目的固执坚持,终于使两人爆发了婚后首次激烈的争吵。接着便是冷战,其实可以说是贾不真单方面的冷战,他搬出了卧房,住在了城主府前院的书房,凌盈秀几次想见面求和,均被侍卫挡在了院外,变故来得如此之快,就像一记火辣辣的耳光,抽得她头晕目眩、看不清了现实。
凌盈秀开始疑神疑鬼,她心想贾不真是不是看上了别的女人,她想揪出破坏她美满婚姻的刽子手,遂带着贴身丫鬟香蝶满府的查,结果还真让她查出了些猫腻。望着面前地上伏跪着的三名女子,凌盈秀保养得益的修长指甲狠狠地划着掌下的黄梨木扶手,“抬起头来。”见三人哆嗦着不知回应,香蝶厉声喝道:“夫人说了抬起头来,耳朵都聋了吗?”看着抬起头来的三张梨花带雨的芙蓉面,凌盈秀眯了眯眼睛,“说说你们什么时候进府的?”“奴婢和紫研是五年前进府的。”“奴婢是四年前。”
香蝶说,夫人不要跟这些奴婢置气,再说她们进府这么多年,除了在书房伺候外,城主也未曾给过什么恩典。凌盈秀苦笑,非是她因嫉妒偏偏跟这些女子过不去,虽然她从来没有进入过书房,贾不真当初除了处理公事外,甚少留在书房,自己也没有多在意这个地方,现今看来所有的秘密全在那里;因为,那三名女子不仅眉眼轮廓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就连身段也是差不离,香蝶可能是因为服饰或与自己太过熟悉之类的原因没发现,可她在看到这三人的第一眼便发现了这诡异之处。若说贾不真是因为爱恋自己而找几个与自己相似的人放在书房,在得知三人进府的时间后,凌盈秀的幻想彻底破碎了,或许她们三人不是与自己相像,事实上,是自己和她们一样,和某人相像。那个人,才是与自己同床共枕了三年的夫君的心上人,而一直活在谎言中的她,今时今日,何其可悲。
凌盈秀曾经对着春花秋月感叹过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当时的贾不真轻拥著她,慢慢地摇晃着两人的身体,“喜欢?以后的日子肯定更幸福!”言犹在耳,只是而今的她却已是度日如年。香蝶见她越来越悲伤暴躁,食欲不振,身体状况更是每况愈下,就从保和堂请了为大夫来问诊用药。大夫将手指从凌盈秀的腕脉上移开,忙忙躬身作揖恭喜道:“大喜大喜,秀夫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老夫可以肯定,胎象显示是个男孩。”
凌盈秀眼含温柔地抚了抚尚未有何变化的小腹,又看了看手中的信笺,终于做出了决定,即便不为了自己,为了这未来的孩儿,自己也必须搏一搏,她不相信,三年的夫妻恩情之于贾不真就真的不值一提,况且,她还怀了贾家的血脉。这封信是刚刚香蝶随着大夫出府去抓安胎药时被人塞进药包中的,问及此信来源时香蝶也是一头雾水,信中提及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只需要自己将贾不真约出城主府,他们便可以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全盘告知,并且保证不会为难贾不真。凌盈秀知道贾不真最近为了躲避孟家来人,一直是称病不出,看来这封信应是出自那孟家之人。
就这样,双方达成了约定。凌盈秀写了封请柬,提及自己已经理智地想清楚,并有重要事情告知贾不真,邀请其明日酉时初前往楼外楼三层甲字包房。第二日,凌盈秀几个月来难得的盛装了一回,抚着小腹,她想着贾不真知道这个消息时的反映,会是目瞪口呆还是喜极而泣,孩子,现下母亲靠的就只有你了,你怎生如此乖觉,在母亲最需要的时候就出现在了母亲的身边。“吱呀”一声,门轻轻地从外面推开,凌盈秀满面笑容地转向门口,却在看清门口并肩而立的两人时,脸色唰地就变得犹如死人般地苍白。
望着近在眼前的彩衣女子,凌盈秀在脑海中想过无数次彼此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料到会在此时、在此地与她相遇,让自己的期望甚至是幻想变得那么的无知可笑和不自量力,贾不真宠溺的眼神,那女子温良却带着邪魅的优雅,一切的一切,婚前的热恋,婚后的幸福,命运张开丑陋的大嘴无声地嘲笑她是多么的可怜可悲,当噬人的真相浮出水面,兜兜转转的三年,原来,她之于他,什么都不是。
凌盈秀有些失魂落魄地拔下她最喜欢的凤尾簪,慢慢地走向两人,夕阳的光线被他们挡在了屋外,就像是连温暖也一并隔在了屋外,凌云秀只觉得好冷,冷得她的牙齿轻轻地打起了颤,“咯、咯、咯”地,仿佛正在撕咬骨头的野兽,她突然感到一种颤栗地快感。贾不真看凌盈秀越来越失常的举止,不悦地皱了皱眉,“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最近事多,要不是亦凉说给你个机会,我并不想与你相见。”原来,情不在了,就连见面也是折磨。
五步、三步,凌盈秀闭了闭眼,右手闪电般将手中的凤尾簪朝那彩衣女子胸口急射而去,抡起左掌就劈向了贾不真;贾不真下意识挥掌对上,掌力一吐便将凌盈秀震得跌到了桌脚,看到妻子口吐鲜血的倒在地上,贾不真心神一紧,正待上前查看,突然身边一声痛呼传来,转头一看只见亦凉胸口衣衫血色尽染,顿时赫得大脑发空,忙不迭地将其横抱起来,边跑下楼边喊道:“管家,管家,速速给本君备马!”
凌盈秀用力的捂着小腹,孩子,谁来救救她的孩子,她能感觉到下身汩汩而流的血水,她知道她的孩子保不住了,她好怕,好冷,江湖人都知道她成名于掌中剑,而她的掌法弱得可怜,她只是想试试,明明伤不了他的,反击得如此自然、如此狠绝,难道,他就真的从没有在意过她。那个女人,纵使她被血迷了眼睛,她也看到了那女人临走前对着她邪勾地嘴角,泛着甜腻地恶意和轻蔑,就像是抢赢了玩具的孩子,凌盈秀自嘲地呵呵一笑,呛出两口血沫,好笑,原来,就像他不爱她一样,那女子也是不爱他的。公平,多公平的世道。
屋内的引魂香燃尽,我按了按犹自震动的琴弦,“铮”,一根琴弦似是受不住其上背负的感情,生生地断做了两截,割破了我的食指,殷红的血沫冒出,我眼前又浮现出那女子浑身是血躺过的地面,大片大片压抑的暗红,就像她的归宿,带着无尽涩涩的苦、郁郁的伤。
虽然被陶俊生带人救了回来,未保住孩子的凌盈秀终是在春光灿烂的午后,支开香蝶,举簪自戕,用的就是她喜欢的另一只凤尾簪。在我修行过的秘术中,在生魂离体的一炷香时间内,以引魂做媒,除了安魂渡恶之外,还可一窥死者生前最念念不忘的人生片段,而凌盈秀的人生,直到她死,最念念不忘的记忆中全是贾不真,悲伤地、开心地、冷漠地、愤怒地、最终定格在那个抱着幻音仙子慌张而去地背影上,一个毫不留恋、满心满眼只有别人、忘记身后发妻的背影。
见我出得门来,香蝶低低地啜泣着向我行了一礼:“夫人走得委屈,姑娘能为夫人引渡亡魂,香蝶感恩莫名。”我长叹了一口气,却依旧吐不出胸中的郁忿烦闷,“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书中所言,观之甚是。”孟司青拍了拍我有些委顿的肩膀,揶揄道:“小丫头怎么变得多愁善感啦?”陶俊生摇了摇头,“看来贾不真已经完全被幻音仙子控制了,居然连夫妻血脉之情都不顾,哼,真是枉称为人。”正忿忿不屑之际,一名门丁神色紧张地匆匆走到几人近前,拱手道:“新丰城主贾不真带着两百兵卫将庄子围起来了,声称秀夫人死因不明,扬言要为发妻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