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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宴琼林探花郎惊心 承恩露秉笔监侍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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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铭祯自暖阁中出来,已是酉时末刻了。强拖着身子又去偏殿换了衣袍,理好发束巾冠,再由赵传儿打了琉璃灯踏出乾清宫,天色已全然黑了。两侧朱红宫墙间夹着段幽深夜色,墙外梧桐枝叶摇摇婆娑,偶有夜风掠过,扑簌簌一阵乱响,仿佛平地里飞起窝老鸦儿也似。司礼监值房正在乾清门外,紧贴景运门东侧的一溜儿五进斗檐青瓦阁子,与隆宗门外的内阁值房遥遥相对,为的正是天子召唤便宜。铭祯才到门口,帘子蓦地一打,里头一团暖红徒地流泻出来,不知谁笑迎了句:“程秉笔可是回来了!”
铭祯踏进屋里,打眼一瞧,只见冉冉银烛映得满堂辉煌,厅里正中摆下张八仙桌,一溜儿围坐着司礼监各位大太监,正中坐的却是李承贤。坐在桌儿下首的徐诚堆笑道:“大家热闹了半日,可只差程秉笔一位了——祖宗方才还念叨呢。”铭祯忙向李承贤等见了礼。这李掌印已脱了外头大袍儿,只着了件松花色云锦曵撒,烛光下皓发如雪,满面泛红,想是已有了酒,只顾仰脸儿望着铭祯笑道:“今儿是端午,他们有福气的都一家团圆,咱自家人也须闭门吃杯雄黄酒。铭祯,你近来辛苦,咱家留到现在,特意等你吃上一杯儿。”铭祯忙低下身道:“不敢。祖宗折煞铭祯了。”说着接过赵传儿递上的杯子,双手捧到李承贤跟前,跪下高举过头:“铭祯敬祖宗一杯福寿酒。磕谢祖宗这一载呵护深恩。”李承贤忙一把扶起,笑道:“快起来,快起来——你现已是首席秉笔,不必再行这般大礼了。”说罢接过他手里酒杯,一仰头饮尽了。铭祯道:“铭祯有今日,都赖祖宗照拂抬举。”李承贤呵呵大笑,道:“那是主子爷爱重你,咱家能做得甚么主?”
话说到这地步,同席诸太监暗自换个眼色,还是徐诚见机得快,起身因笑道:“今儿又是传胪大典,祖宗和程秉笔操持到现下,想也都乏了;不如我们先退,教程秉笔安生吃口茶饭,也好好儿再敬祖宗两杯酒。”李承贤点头道:“也好,都回去歇了罢。莫误了明早差事。”众人起身告了礼,一齐退去不题。
一时阁中只剩了两人。铭祯犹在垂手立在桌侧,李承贤拍拍自己身旁的座位,道:“坐罢。”铭祯拱手道:“谢祖宗。”便走近前坐下了。李承贤问道:“你方才叫我甚么?”铭祯道:“祖宗。”李承贤两眼直定定瞧着他,又问道:“祯儿,再说一遍,你该叫我甚么?”铭祯微一默,垂下头低声道:“爹。”李承贤叹了口气,缓缓道:“这便是了。如今宫里二十四衙门,两千多太监宫人,开口都叫咱家‘祖宗’,天晓得咱家哪来恁般多儿孙!你须知道,咱家心上真疼着的,只你一个。”铭祯低道:“是,孩儿知道。”李承贤眯眼望定他,点点头道:“这便好。只要咱爷儿俩一条心,任它甚么风浪也不须耽心。”
铭祯道:“孩儿记下了。”李承贤又叹口气,复开口问道:“你今日侍候圣驾,主子爷都说甚么了?”铭祯默了默,便道:“没说甚么。只问了新科进士们几句。”李承贤眉头一皱,紧跟着又问道:“那些人去向,主子爷是甚么意思?”铭祯道:“皇上只说,教他们去翰林院待三两个月,便发到各部有司去,该外放的及早外放。”李承贤方长出了口气,笑叹道:“还是主子爷圣明!真是佛祖样的智慧,容不得小人们弄鬼。”顿一顿,又道:“既是圣旨已下,你今晚拟好,明儿一早我便用印。”铭祯应了。李承贤起身道:“不早了,你也歇着罢——对了,端王爷奏请进京为太后上寿一事,主子爷提起不曾?”铭祯肩头微一动,稍停才答道:“不曾提起。”李承贤点点头道:“也罢,你得空儿不妨进主子爷一句——端王爷于你也是有大恩的。”
李承贤去后,铭祯默坐了半晌,才慢慢从桌前站起身来,一径走进东侧小书房内。北墙边摆着一溜儿朱漆大书案,便是各秉笔掌事拟旨批红的地方。他缓缓走到自己的案前,伸手抽出一册卷宗。烛影一摇摇地晃,恍惚映着苍白册页上的黑漆漆字迹。
他怔怔望着那页卷册,忽的剧烈地咳呛起来,一时疾如爆豆炸石,直胀得满脸通红。他忙自袖中摸出丸药咬碎咽了,又抓起茶吊子倒了半盏冷茶,一口吞下。孰知心窝里骤然一阵绞痛,才入喉的药茶蓦地全喷了出来,正淋到手中册页上,隐隐还带着抹淡红。
他慌忙使袖角儿去擦拂,竟急得手也微微发抖。那水渍却毕竟浸透纸背,正如热汤沃雪;只是那行字迹却越发深黑,又乌云般缓缓渗散开来:“……第一甲第三名进士,文暻。承徽九年南直隶会试取第一名举人。苏州昆山人。父,文若轩。母,文白氏。”